一輩子的刺
一
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
我買了卧鋪。
一個房間裡有六張床。
左邊三張,右邊三張,分上中下鋪。
我是中間那一格。
那一小格卧鋪,只能勉強坐直。
我觀察其餘五位同房。
有一個大叔,一個嬸嬸,一個……
很漂亮的女生。
不是那種模特兒的標準美女,而是那種很有個性、很有氣質的女生。
身形嬌小,利落短髮,古銅色肌膚,一身運動裝。
雖是陽光運動型女生,但此刻的她,正彎着雙腿看書。
我也很喜歡看書。
於是拿出書本,海明威的《戰地春夢》。但閱讀的過程,我沒法專心,眼角不時偷瞄她。
我等待着。
暮色四合。
我等待着。
夜星高掛。
車廂的玻璃已看不到外面風景,只剩下自己的倒影,一個焦急的男生。
她,終於放下了書。
她離開床鋪,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我要跟着嗎?
跟着別人去廁所,也太奇怪,太變態了吧。
緣份自己創造。
我拿着書,坐到車廂外的長椅。
裝作換一個地方看書。
希望裝得比較像。
希望她等會會過來閒聊兩句。
正當我的思緒東奔西跑時,一把清脆的聲音傳來。
“我也很喜歡這本書,那結局實在……我不該劇透。”她微笑說。
我倒吸了一口氣,以輕鬆的語調說︰“可以劇透啦,我是第二次看這本書,早看過結局。”
“那結局真的……”
她不知如何形容,我嘗試接着說︰“那結局真的……”可是也找不着形容詞,於是定住了。我們對望着,相視而笑。
我打圓場,“是一種很揪心的感覺。”
“對,揪心,沒法形容的一種感覺。”
我們由書中的情節開始聊,再到天南地北。
她叫靈茜,香港中文大學二年級學生。
我說,我叫初陽,澳門大學的大二生。
她說她今次背包行的目的地是雲南雨崩村。
我的目的地不是雨崩村,但在她吐出雨崩村三個字時,我決定把目的地改為雨崩村。於是我裝作驚訝地說,很巧,我也打算去雨崩村。
我們開始聊雨崩村。
幸好我曾在電視上看過這地方的影片。
聊得上。
沒破綻。
二
天亮了。
火車到站了。
我沒勇氣問要否同行。
於是,我們在車站道別。
霧水情緣嗎?
抑或,連情緣都算不上。
我們只是過客。
我站在路邊,打算截車到雨崩村入口。
她出現在對面的馬路,我們相視而笑。
我穿過馬路,找到比較合理的理由了︰“要拼車嗎?兩個人分攤所有路費會便宜一點。”
她露出陽光的笑容說︰“好呀。”
我們來到雨崩村的入口。
那入口,通往一座四千米的大山。
嗯,我們要走大半天的山路進雨崩村。
因為與世隔絕,當我們越過了山,快要累死了。
眼前的美景,讓我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間仙境。
雨崩村,被四周幾座大山包圍,霧氣在山間繚繞。
眼前是鄉間小路,零星幾間木屋,再配上一大片草原,馬、雞、豬、羊四處散步,群鳥東飛西聚。
我和她,躺在草地上,感受着濕潤的泥土,感受着被山路折磨得沒有了知覺的雙腿。
我們,沒說一句話,靜靜地感受對方的心思。
剛才一起躺下時,我們的手指尾碰到一起了。
我也很想繼續安靜地感受這小小的觸碰。
三
星星,在黑夜的天幕裡緩緩地浮現。
我們同時“呀”了一聲!
入夜了,要找過夜的地方。
我們拖着疲累的雙腿,走入村落。
村內只有一間青年旅舍。
旅舍只剩一個房間。
房間內只有一張雙人床。
我望向她。
她點點頭。
我像電影裡的男主角,說︰“我睡地板。”
她搖搖頭說大家都累了,一起睡床吧。
我們都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洗澡後,我們躺在床上。
雖然很累,但沒有半點睡意,因為旁邊躺着一個漂亮的女生。
我側頭望向她,她也望向我。
我伸手攬着她的腰,她沒抗拒。
我把頭靠近,把嘴唇靠近,她沒抗拒。
我們都知道,這代表甚麼。
我們雙眼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近。
我們對視着,一秒、兩秒、三秒……
然後,我決定把手從她的腰間收回來。
我坐直了身子,緩緩地說︰“我有女朋友。”
她也跟着坐直了身子,靠着床頭。
她沒說話,似乎等待我繼續說下去。
“我有女朋友,我們在高一時認識。她喜歡窩在家裡,我喜歡去旅行。我去過幾座城市,每次,我都幻想着,來一個女生,來一場艷遇。在異地的城市裡,談一場陌生的戀愛,有肉體關係,更是錦上添花。今次,讓我遇上了。我知道,你是香港人,我是澳門人,我們都知道,大家不是要談一場認真的戀愛,我們都知道,今晚過後,我們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我們都知道,今晚在這座山,在這房間發生的所有事,會永遠留在雨崩裡,沒有誰會知道,我的女朋友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
“那你為甚麼會停下來?”她問。
“因為我知道。”
大家都靜默了好一會。
我繼續說︰“因為我知道,我永遠都會知道這件事。如果我會跟現在的女朋友結婚、生孩子、白頭到老……那,未來六十年,我心裡都會插着這根刺,會永遠內疚,會時不時隱隱作痛。我不想……”
“謝謝你。”
我好奇望向她。
“因為我也有男朋友。”
我不驚訝,這麼漂亮的女生,一定有男朋友。
“謝謝你,沒讓我懷着這根刺一輩子。”她說。
我笑了笑。
她接着說︰“要你躺在我這個大美人身邊一整晚,鐵定會相當難受。這小村落裡沒半點光害,外頭的銀河一定很美。出去看星星吧。為這段奇怪的艷遇劃上一個句點。”
簡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