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讀書這回事
雀園記事
去年十二月裡,我媽收到一封從香港寄來的信,信裏抬頭寫着“慕貞宗妹如見”,下款署李瑩。她是我當年就讀的婦聯子弟學校的教務主任。兩版信箋上,李瑩主任的字體筆劃穩定,表達清晰流暢,問候聲聲,語語親切,還記掛着我媽耳背,把報章上的助聽器新產品廣告介紹給她。我湊近母親耳邊提高音量讀信。九十五歲的老人沉默地聽着,仿似明白的,又似不甚清楚所言,在我一再解說下,她點了點頭。我把信件拍了照片,傳給眾兄妹,各人都很感動,更為李主任的健康狀態而高興。
新冠疫情前,李主任每年在家人陪伴下返澳門為父母掃墓時,會抽空到雀園探望她的宗妹。雀園是我媽的出生地,她出嫁後一直住在這裏,家務操勞,交往的都是坊眾鄰里,沒有園外朋友。我媽童年時入讀同善堂義學,小街坊李瑩是她的書友。我媽心性好玩,愛到南灣、黑沙環灘塗上捉蟛蜞,鑿岩壁上的蠔,在貧困的日子裏過了一些快樂的時光。之後十七歲出嫁,十八歲開始三年抱兩地養育孩子。書友李瑩走的是另一條人生路。
李瑩好學,讀書之路卻崎嶇。她最初唸的蘭室女子職業學校是一間完整小學,開設在水坑尾街大宅裏,校長甄似蘭與妹妹真蘭、婉蘭、文蘭共同擔起所有班級的教務;學校的另一部分業務是女紅專修班,教綉花、編織和彈鋼琴。李瑩在蘭室學校讀至三年級,學過《幼學瓊林》、唐詩、《中國國民黨黨章 · 前言》和數學、英語等;學校設有體育課,讓學生打紙波、跳飛機、踢毽子。儘管李瑩的功課經常被貼堂展示,但家裏交不起一年幾塊錢的學費,三年級後轉讀只開辦至四年級的同善堂義學。結業後李瑩重回蘭室學校升讀五年級,一年後又遭停學。她讀讀停停,最終在蘭室學校唸上六年級。其時日軍正大舉侵華,中華大地烽火彌天,國難當頭,甄家姐妹向學生們宣講抗戰時事,教授國語,唱抗日歌曲,讓小小年紀的學生知道山河遭劫、黎民血淚。
李瑩小學畢業了,她要尋找學習新起點。那時因時局動盪,澳門很多兒童失學,不少學校、廟宇、社團都開辦義學收納學生,其時培正中學開辦由四年級至六年級的兒童夜校,招收十五歲以下的學生,上課時間由下午六時至八時。李瑩趕緊報名重讀六年級,再享受一年的上課樂趣。在兒童夜校裏她開始接觸到魯迅、朱自清等的新文學作品。一年後她畢業離校了,接着到劉寄萍開設的英語補習班學外語。之後分別在濠江中學、孔教中學完成初中學業,到工會開辦的夜校任教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北京師範大學開設教育專業函授課程,她與幾位好友一同報讀,被錄取了,每回收取教材和遞交功課都要徒步到珠海前山郵局辦理。
一九五○年代中期,我入讀婦聯子弟學校(今稱婦聯學校)時,李瑩已經擔任教務主任,在老師和學生中很有威望。她教我們高小年級常識課。數十年來,小學校園留給我一幅似夢非夢般的美麗畫像,畫裏的主角是李主任。婦聯正校開設在水坑尾街的胡家花園巨宅裏,樹木葱蘢,老年的黃皮、頻婆、棗樹、水蒲桃年年當季開花結果,魚池和龜池旁邊分別種上竹叢和花樹,米蘭和白蟬散發濃郁的芳香。李瑩主任習慣很早回學校,我步入校園有時見她坐在樹下的長椅上低頭展卷看書。大概因為日常多見大人們腳不歇手不停地勞作,甚少見人靜坐捧書,強烈的視覺衝擊,使它成為腦裏久存的風景。那時李主任剛逾三十歲,單身。
跟李瑩主任有較多的接觸是她從廣大中學退休隨女兒移居香港後,從前的學生都變成朋友,聚會聊生活工作,她的語氣還是長輩式的關切,令人暖暖酥酥地一下子變回了小孩。年過七十的她在求知慾推動下報讀香港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唸社會教育系列課程。她勤奮如昔,每天在送接孫兒上學放學之間的三個小時裏到圖書館做功課,終於完成課程,把證書拿到手。
一九六二年我小學畢業,成為母校首屆畢業生,老師們都很重視,鼓勵學生們爭取升學,班主任倫老師早已為我們介紹澳門中學校的情況,並了解各人的去向。二十多個學生中有八、九個升讀全日制中學;三個準備到夜中學唸書,其中兩個是我和小雲;餘者進入社會勞動大軍中。
我爸也已想到我的升學問題,曾問我要唸全日制中學嗎?我是家中老二,大哥正在廣大中學唸初中,而自己之下還有六個弟妹,父親肩上的巨大壓力我豈能沒有感覺,便輕閑地說唸夜校,以回應他的好意。此刻我爸應為不用籌措一大筆學費而鬆一口氣。那時我媽剛買了縫紉機學裁縫,特意縫製了一條半身裙讓我在開學那天穿上,由此我開始三年的半工讀時光。
我長得單薄瘦小,聲弱寡言,我媽怕我在工廠裏競爭不過,留我在家中接些綉珠花膠片的外判散工。夏天在交貨取貨往返途中,我撐一把荷葉綠的洋傘遮擋炎陽,傘下的人步步生蓮。當我聽到當班長的同學說會在綉架前放上書本,一邊綉珠帶一邊看書,我如法仿效。我綉的是珠花布片,圖案簡單,技巧性不及班長的強呢。我趁着拿針在碗裏炒套珠子時把目光投向書本,以手指感受針上珠串的長度,可是因為感覺不靈,不是長了便是短了,綉下去效果不好拔出來重綉。結果書沒讀上幾頁,工夫的速度大大減慢。
三年裏,眼見一些同學因工廠遲放工,沒來得及吃飯、咬着麵包便來上課,夏日裏趕路衣衫被汗水洇濕了,人是在課室了,當老師講課時卻抵不住疲累雞啄米般打瞌睡。讀着讀着便有一些同學不來上課了。小雲亦只讀了一個學年便停學。她聰穎強記,數學科尤其出色。幾位老師知道她棄學倍感惋惜,分別向她了解遇上什麼困難,倔強的小雲堅持說“我不想讀書”!其實阻力來自她的父親。她升學時曾向父親保證由自己負責繳學費,初中一的二十七元學費是小雲靠穿珠花自付的。升上初中二年級的學費是四十元,因工廠拖欠了兩個月的工資,她一時交不出,而母親又沒錢代付,只好向父親求借。回應是冷言冷語,又重新叨叨一番什麼供你唸完小學已是仁至義盡,多少女仔不也是唸三幾年書?女仔讀那麼多書將來還不是益了別人家?遲遲不肯把錢拿出來。小雲為了讀書要受那麼多委屈,一氣之下決定放棄學業,也不向人傾訴求助,從此再沒有進學校了。小雲只對尚存於家中的一套舊課本心生歉疚,那是小學音樂老師把自己上夜校讀過的課本送與她的,希望幫助小雲省下些費用順利升學。
貧寒家庭的父母讓子弟上學多是寄予粗懂文墨的願望,能寫寫信、計計數便足夠了,鬧着非升學不可的,便是不識世道艱難,難為父母,沒心肝。這些父母常以己為例,自己不也是早早出身,如此這般便結了婚,擔起一頭家,養下一竇兒女嗎?小雲的父親可能就是那種見識的人。而我比較幸運,在完成夜初中階段,得到父母支持,到濠江中學升讀全日制高中。不過卻有人跟我計較,他是一位鄰居大伯。開學初,當我摟着書本作業簿走過他家門前,正倚着門框的大伯把話說給我聽:“女仔人家終有一天嫁人,讀那麼多書做乜嘢?”那年是一九六五年,三月的一天,蘇聯宇航員阿列克謝 · 列昂諾夫第一次繫着安全帶離開船艙,在太空翻了幾個觔斗;比這還早兩年的一九六三年,蘇聯女宇航員瓦倫蒂娜 · 捷列什科娃完成三天太空之旅,成為人類史上首位進入太空的女性、且是獨自完成太空飛行的女性!到這時候竟然還聽到這種輿論!我不由得心頭撞火,以後見到大伯時眼睛直勾勾朝前看,更無一聲招呼。我的態度也讓他惱火起來,恨聲說:“沙塵囉!”是!又怎樣!
當年,在同輩女友中,最先置業者是提早離校進入製衣工廠的人,她們憑着做事伶俐認真,由普通女工升任為指導員,掙得較高工資。一九七○年葡京酒店建成賭場開業,除了招聘男女荷官外,還招聘為賭客斟茶送水的女服務員,除一份正薪外還收受客人打賞,學歷門檻低,吸引一批女工流進博企中。她們身上的灰藍色旗袍制服,成為一些人艷羡的職業標籤。“用得着讀咁多書?”在草根階層中的確有不少人以某種行業、某些人群來作例,把“讀書冇用”這話說得理直氣壯。
通過接受教育提高才能,爭取得優職優薪、階層向上流動的回報,故在世俗裏視教育為投資一直得到廣泛認同,然而教育之功更在於提升人的各方面素質,成為更好的自己,敢於自己設計的人生並實踐,作為更有出息。人類社會的文明進步,統統由教育而得來的。
今天,不在乎教育的失學是個人的事了。澳門的十五年正規免費教育至今已推行了十八個年頭;未加入免費教育學校系統的私立學校的居民學生,亦獲得特區政府發放學費津貼。這是大中華土地上第一個提供十五年免費教育的地區。失學少年大減,一九五四年增辦初中、一九八二年擴辦高中的商訓夜中學,亦在此新趨勢下繼續發展,由本年的新學年開始,增設正規教育(日間中學)。我的母校已更名為商訓中學了。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