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猶知身是客
——讀谷雨《沒有錯過的陽光》
常從水坑尾走過,旁邊就是雀仔園。今日熙熙攘攘的街區,四十年前又是什麼光景?
我不知道,但谷雨清楚。我聽到她的故事皆因機緣巧合——《沒有錯過的陽光》,她的散文集,她的禮物。
雀仔園是她剛來澳門時住的地方,幾口人擠在小房間內,“與鄰居一木板之隔,有老鼠,有隔壁的講話、吵架,甚至呼嚕聲。”一台風扇已令她無比感動,至於“嘆冷氣”,則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
透過文字,她傾訴着童年和少年的爛漫,還有初涉澳門的苦澀,追憶着異地生活的腼腆、緊張、抑鬱,但不乏醞釀其中的歡樂、難忘和激動。
我們緣份的交叉點是西安,因為我剛去過西安尋根,而她幼時也恰在那裡度過,所以話題很多。讀完她的書後,那份共鳴猶如春天綿綿細雨,在我心頭嘀嗒着,濕潤着。
生活不是一潭靜水,哪怕一顆同事餽贈的石榴也能泛起她心中的波瀾。西安臨潼盛產石榴,“成熟的季節”,“夕陽漸暗”,小谷雨“接過剝好的石榴,一粒一粒慢慢品嘗。一個石榴中有成百上千的籽,被透明的果肉包裹住,那果肉是甜蜜的,多汁的。”那種遠離父母而久違的愉悅,竟被石榴點撥得如痴如醉。
當年點滴,她歷歷在目,“那裡有西北地區乾燥的空氣,高大挺直的白楊樹,在大馬路上神氣前行的馬車,有軍醫大學校園裡早晚都會響起的起床和睡覺的號聲,還有高音喇叭常常播出的新聞和歌曲。”在我有記憶之時,西安也大致是這模樣,儘管經歷的時間晚了十幾年,但蘊含的情愫卻是同樣的親切。
時光荏苒,但抹不去她的足跡。
一個年輕女子在一座陌生城市的漂泊,本身就是一段淒美的故事。我不難理解語言不通的人在澳門初歷人生的艱辛與寂寞,然而她的腳步是輕靈的,飄逸的。她的心絕無黯然的影子,只有陽光照耀處,那一束無處不在的熱量和亮度,這莫非就是書名的來歷?
澳門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天南地北,遷客騷人,也許嘴上重複着“此心安處,便是吾鄉”的暖暖情話,不過內心深處總少不了一抹對故土的眷戀。
我們的起點不在澳門,終點在何處尚不可知,只知道,澳門是生命裡的中轉站、大舞台。而故鄉和遠方,則注定成為我與谷雨此生割捨不斷的紐帶、揮之不去的印記。
捧着無限的鄉愁,勾着對海峽兩岸、五湖四海的牽掛,編織着遊子和赤子的糾結,谷雨們把情思懸在澳門這座南國海濱小城,任憑風雨吹打,任憑驚濤撫拍,愣是把這絲絲惦記和夢幻輾轉成小城異彩的風景,讓每一處角落都能講述動人的故事。
收起昨日的幽思,谷雨說,她又將遠遊。
綠皮火車呼嘯而過,這是她腦海中永恆的鏡頭。她“喜歡坐在窗邊,看日出到日落時分的遠山和田野,騎在牛背上的少年”,喜歡“活動的世界在玻璃窗上飛快地變換的感覺”。我不知道她的腳步何時可以停止,只知道她的心從不歇息。如今,乘綠皮火車的人越來越少,而她卻欣然選擇,祭奠逝去的花季童年和雨季青春。也許,在火車上的顛簸,最能映襯人生的綿長逶迤,說坎坷也好,云曲折也罷,哪怕是平淡無奇的枯燥跟乏味,到了她的筆下,都能化作淺酌低唱,濺出耐人尋味的漣漪。對她而言,坐火車最能品味和叩問那車窗兩側的大地、那廣袤的荒野、那醉人的山水、那遠方青倩的雲霧……只有對生命和生活無限的嚮往與熱愛,才捨得用身體的風塵僕僕來換取眼前的詩情畫意、心中的淡泊寧靜。
也許,正是這寫在人生路途上的綿綿細語,糅合了女性特有的細膩而溫柔的思緒,才愈發顯得清新、雋永。縱情之間,疏淡幾筆,緣情生花,一道道多姿多彩的景致遂被娓娓道來。看似柔情似水,實則剛毅執着;看似瑣碎蕪雜,實則凝練深刻;看似質樸無華,細細品味咀嚼,又覺大智若愚、意興闌珊、蘭心蕙性,讓人哭,讓人笑,讓人振奮,讓人深思,鼓舞我前行,鼓舞我奔跑,鼓舞我活着。
這雲淡風輕的文字,孕育於谷雨半生的軌跡。清雋意長,自然醇厚,如敘家常。
黃昏萬家燈火,我獨坐在雀仔園的茶餐廳,霓虹搖曳,秋風輕襲,人影寥落,心有戚戚。一杯淡淡的咖啡,能沉澱一個女子或厚重或平凡的體驗嗎?我攤開《沒有錯過的陽光》,試圖繼續尋覓那可能永遠找不到的答案。
谷雨說,外婆是她一生的牽掛:“小時候,和外婆住在西安軍大舊校區的平房,夜晚,遠處火車的鳴笛響起,我和外婆坐在門口的空地上乘涼,那星空也離得不遠,外婆會讓我找出像勺子一樣的北斗七星……這會兒,星星還在,比童年時更明亮,更近,外婆卻不在了。她會在這星空裡看着今夜的我嗎?”
她在贈書扉頁上留言:“西安歸來”。其實惦念的,豈只是親人呢?
夢,是遙遠的,青澀的,斑駁的,儼然飄渺的前奏。歸來的,只是短暫的疲憊和悠長的欣慰,就像一葉常年出航的風帆,臨時靠岸,想聽聽海浪悄悄的囈語,唯有那份漂泊的羈旅孤客情思,仍舊枝蔓重生。
我想,當谷雨在西安與親人相見時說的第一句話,恐怕是“澳門歸來”吧?
天高,路漫,水深,誰人不是客?
四海之大,只要懷揣心中的那縷陽光,何處不是家?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