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王世襄編經典（上）

王世襄書緣中的一本書

據王老憶述，他大約在戰後的一九四六年開始集中力量研究中國古代家具。但遍尋中國出版的圖書，竟找不到一本中國家具的專書，反而德國人艾克撰著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是他唯一的參考書。他當時很不服氣，遂立志定要撰寫一本超越艾克的家具書，為國人補此空白。從此，王老便孜孜不倦地苦學鑽研，並四處訪尋舊家具，購運回家研究。平素樸實無驕氣的王世襄，跑到木作坊，甘向工匠、藝師求教，執弟子之禮，學懂和弄通家具構建的製作，以及術語用詞，再結合文獻和實物一起研修，取得突破性成果，著成二十多萬字的家具專著初稿。

這裡要請另一位重要人物出場，他就是當年香港三聯書店總經理蕭滋先生（一九二六～二○一九年）。蕭先生畢生盡瘁書業，他專注圖書的發行工作數十年，對書業市場非常熟悉，在他接觸的幾十萬種圖書裡面，也有一本書令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抗日戰爭勝利後，蕭先生進入上海的東亞書社工作，這是一間專售外文書的書店。其時，蕭先生負責抄寫、檢索書目，以便寄送給大學、政府和研究機構，讓他們從書目中選書訂購。他看到德國人艾克所寫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英文版），感到很特別，想着外國人原來對我們的家具抱有這麼大的興趣。這本書印在年輕的蕭滋腦中。一九五一年，蕭滋先生被調派到香港，繼續從事書業。到一九六○年代初，他又看到艾克那本《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這回蕭先生充分感受到中國古代家具書在外國是有一定市場的。

原來德國人艾克的著作《中國花梨家具圖考》幾乎在同一時期，受到王世襄和蕭滋的注意，也觸動了他們的神經：一位立志要寫一本超越洋人的中國家具書；一位從書籍市場學來分析，感到中國古代家具書是有讀者市場的。只是他們看到艾克的著書，並不相識而又分隔異地，一在北京，另一在上海。

蕭滋慧眼識名篇

迨一九八○年代初，藍真先生（一九二四～二○一四年）親率三聯書店、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的高層代表上京參加合作出版會議。當他們依約來到文物出版社，受到曾在生活書店任職的社長王仿子熱情接待，並將他們計劃出版的選題樣稿、提要排列出來，以供挑選合作。

作為三聯代表的蕭滋先生，已有三十多年發行圖書的經驗，故具慧眼能辨小草與喬木，在芸芸書稿中，看到被冷落一旁的王老家具專著〈提要〉。蕭滋腦海隨即浮現出香港大學出版社剛剛再版了艾克的家具著作，遂捧起〈提要〉細閱，深感是一本十分罕有的家具專著，是可以考慮合作的選題，於是要求約見作者。

王世襄先生接到邀約，即高興地捧着沉甸甸的圖稿來見，當年分隔異地同樣看到艾克《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的兩位青年，三十五年後首次同堂相晤，開始了編製石破天驚巨著的第一頁。當老蕭翻閱過圖稿後，卻眉頭緊鎖，因為內容實在太專、太學術了！

畢竟蕭滋總經理是發行的老手，熟悉圖書市場，深信如果明式家具這樣的藝術奇珍首先出版成一本兼具觀賞和實用的美術畫冊，才容易吸引讀者。蕭滋沉思片刻，便向王老建議暫且擱下此書稿，另外編寫一部圖錄式的明式家具新稿，約七八萬字，盡取原稿精粹，保留實測圖，但要重拍彩色照，俟圖錄出版後，頭炮打響，令更多人認識和喜愛明式家具，然後才出版這部學術專著，方為上策。

雖然要重新改寫，但王世襄先生想到自己多年的心血有蕭先生慧眼垂青，便一口答應，馬上動筆。

事後兩書（《明式家具珍賞》和《明式家具研究》）先後梓行，震動全球文博界，廣獲好評，足證蕭滋先生極具慧眼卓識。

文：黄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