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雲階春煊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從來載濁礙清流，渭水分明涇水稠。

激濁揚清憑大吏，西林此語足千秋。

岑春煊為清末封圻之異數，官聲赫赫。字雲階，廣西西林人，壯族，人稱岑西林。由部曹洊至兩廣總督，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直隸總督袁世凱合稱三屠。陳庸庵《夢蕉亭雜記》：“時論南皮屠財，項城屠民，西林屠官。三屠之名，流傳幾遍中外。又謂南皮有學無術，項城有術無學，西林不學無術。”西林，滇督岑毓英子。留京讀書，納貲為工部主事，自負門第才望，少年跅弛，與瑞澂、勞子喬合稱京城三惡少，然夙有慧根，光緒十一年舉於鄉，十五年丁父憂，終制，蔭仕卿寺。光緒甲午，以京卿自請前敵，下旨交欽差大臣劉坤一差遣，峴帥以京卿尊貴，予書手二人兵丁十名，赴陣前繪圖，顧知時人仍以紈袴視之。光緒乙未列名強學會，贊成維新，旋任粵藩，改甘肅。庚子國變，兩宮倉皇西狩，西林義憤填膺，起兵勤王，護聖躬於危難之中。擢陝撫，已而巡撫山西、廣東，總督雲貴、四川、兩廣。嫉惡如仇，為政猛，治事嚴，所到之處有政聲，擴充兵工廠以供軍械，創辦水泥廠以闢利源，遇教案派員速結，民教相安。當粵藩時奏劾總督譚鍾麟阻抑新政，譚因而落職，人以為奇。督粵時釐清粵海關積弊，追繳關稅，杜絕中飽，參劾荒政貪瀆文武官員一千零六十人，稱屠官，實也。人譏西林不學無術，庸庵則稱其雅負權略，受業於李端棻，拳拳服膺。清末軍政廢弛，地方文武相率得賄，關係盤根錯節，兩宮非不知之，欲加整頓，西林自恃聖眷恩渥，為太后寵信，吏治益嚴。南海縣令裴景福以婪索有案，遁於澳門，西林派兵船兩艘駛至澳門海面，武力逼迫，治事勇猛有如此。西林未刊自述手稿嘗言：“州縣親民之官，全在大吏激濁揚清，廉勤者獎勵之，貪惰者劾去之，賞罰分明，吏治自肅。”不獨見其悍，亦頗見其能。譽之所至，謗亦隨之，同官人人自危，力揭其短，故其人毀譽參半，未必無因。謂軍機領班慶親王奕劻祇知自肥，不顧國是，直督袁世凱陰賊險狠，植黨營私，遂與軍機大臣瞿鴻禨聯手，意欲排除二人，瞿岑反被劾罷官，時在光緒三十三年，史稱“丁未政潮”。宣統辛亥，四川保路風潮全國震駭，朝命為四川總督，未幾武漢首義，終未赴。後來列名電請清帝退位，旋入民國矣，不贅。此岑西林致藏叟手札一通，文簡意賅。“藏叟先生左右：賤恙較前數日小愈，承注，甚感。台斾臨行，乞過我一談。函稿鈔呈鈞覽。此頌道祺。如弟岑春煊頓首。”藏叟為梁鼎芬，號節庵，藏山、藏翁、藏者，見諸其光緒末年手札，大有藏天下於天下之意。吳天任《梁節庵先生年譜》光緒三十三年引何翽高《寄贈梁節庵按察》詩，即言丁未政事：“一夜風雷震九闇，天狐避座已驚魂。那將謝表陳封事，甫見龐髯動至尊（原注：召見，面劾慶王）。臣以直傳寧國福，官容病免亦天恩。東南物望朱（原注：蓉生）陳（原注：伯潛）好，風節文章許並論。”先是，湖廣總督張之洞光緒丁未內召，趙爾巽接任，節庵辭卾臬。七月初二日，電召張之洞陛見。二十七日，授張之洞、袁世凱為軍機大臣，時張尚在途中，八月初五日抵京。岑春煊同年三月廿一日由川督授郵傳部尚書，四月十七日改粵督，實為慶袁所讒，排擠出京。懇請收回成命，不允，遂引疾居滬，觀望朝局。當其遵旨力疾赴任奏摺到京，七月初四日旋有上諭，岑春煊疊經賞假，假期已滿，病尚未痊，詔命開缺。此諭在張之洞奉命晉京面聖後兩日。西林自述：“奕劻、袁世凱猶恐余到粵督任後不利於己，知太后最惡康有為、梁啟超，乃覓余相片，與康梁相片合攝一幀，密呈兩宮，為余結黨圖亂之證。太后疑信參半，遲迴久之，曰：‘岑春煊有庚子勞，毋令難堪，准其開缺可也。’ ”卒以此去官。西林又言：“余以戇直，屢劾權貴，經若輩多方摧陷，卒不得逞，感激主知，哀痛泣血。”何詩頷聯，上句指節庵卸篆謝恩，附片嚴劾慶袁與徐世昌；南皮“短身巨髯，風儀峻整”，下句附注，疑指張之洞晉京後面劾慶王。節庵受知於南皮，節庵與西林嚴劾慶袁，固知南皮實同調也。致節庵手札用“上海三泰監製”八行箋，自言較前小愈，可知為光緒丁未稱疾上海後手書，如在光宣之際，則南皮尚在世，西林邀節庵臨行面談，函稿呈覽，更屬耐人尋味。陳寅恪嘗論清季世清濁：“至光緒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鴻禨、張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為清流。京官以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楊士驤等為濁流。但其間關係錯綜複雜，先後互易，亦難分劃整齊。”見《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寅恪，詩人陳三立子，湖南巡撫陳寶箴孫，父祖皆維新人物，此說可為丁未政潮作注腳，西林即當時所目為清流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