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道華佩蘭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一卷橫看作女師，鴛鴦文字共扶持。

長真閣裏詩情在，不礙湖樓請業遲。

昭文席佩蘭，字道華，一字韻芬，號浣雲。為同縣孫子瀟原湘太史室，鶼鰈情深，皆以詩名，名播一時。與夫生同歲，乾隆丙申年十五于歸。子瀟自序《天真閣集》，謂十二三時不知何謂詩，自娶婦，始學為詩。蓋道華出生書香門第，八九歲已讀畢《毛詩》，早工吟咏，學詩在夫婿之前也。夫婦同執贄隨園門下，相互師友，子瀟《病起》詩有云，“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想見夫妻風雅。隨園有女弟子二十八人，而以道華為冠。初，隨園疑是郎君代作，偶至虞山訪之，道華適有君姑之戚，縞衣出見。隨園旋與子瀟同往吳竹橋家小飲，日未暮，即見贈三律，細膩風光。末一首云：“南極文昌應一身，幸瞻藜杖拜星辰。一編早定千秋業，片語能生四海春。詩格要煩裁偽體，畫圖敢自秘丰神。問公參透拈花旨，可是空王座下人。”其二頷聯“漫擬劉公知道蘊，直推徐淑勝秦嘉”，詩才清妙，巧用漢人故事，隨園故謂徐淑果勝秦嘉矣。又題其集云：“字字出於性靈，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機清妙，音節琮琤。似此詩才，不獨閨閣中罕有其儷也，其佳處總在先有作意，而后有詩，今之號稱詩家者愧矣。”間為書畫，此其小楷書扇面，錄七言絕句二十二首，筆法秀逸，得《黃庭》遺韻，更兼詩句清新俊朗，可謂雙美。引首鈐“如夢”朱文長方印，另一印不辨。款識“己巳首夏，浣雲女史書於眠琴榭”，為嘉慶十四年所書，時年四十八。自序《長真閣集》在嘉慶十七年，而此二十二首不錄，可見刊集多有芟刈。隨園稱其詩字字出於性靈，實深自標榜，世人皆視子瀟道華為性靈派，子瀟固然，然予頗疑道華於船山為近，寧不見其《論詩絕句》云：“枵腹何曾會吐珠，訡癡又形作書廚。游蜂釀蜜銜花去，到得成時一朵無。”“沈思冥索長吟哦，忽聽兒童踏臂歌。字字入人心坎裏，原來好景眼前多。”“風吹鐵馬響輕圓，聽得宮商協自然。有意敲來渾不似，始知人籟不如天。”“情思自覺出新裁，又被前人道過來。卻便借他翻轉說，居然生面獨能開。”意旨可參看張船山詩論。以天籟之音為自然嗣響，與隨園性靈說意有不同。茲錄其自書於下：“錢塘門外踏青忙，鈿扇金裙繞陌香。深淺馬塍花似錦，酒闌微雨話鄿王。”“湖南詩社木蘭船，猶記招尋葛嶺邊。腸斷山陽月中笛，無人同訪僕夫泉。”“題遍愚菴石上詩，鷗盟滋味阿誰知。芭蕉十二年前雨，曾滴鐙篝夜讀時。”“西泠橋左蓼花灣，襆被重攜往復還。一幅寒林好圖畫，孟家蟬在夕陽山。”“葛嶺孤山兩岸青，石橋終古架漁汀。湖邊調得林逋鶴，不看平章蟋蟀經。”“處士高蹤學未能，南山偏遇虎溪僧。回頭三笑梅花影，續得東林一盞燈。”“雲木天連積靄間，舟人指點有禪關。飛帆影裏偏停屐，不許青山獨自閒。”“平疇行盡入嶙峋，無數荊關畫障新。夾路聽琴兼聽水，萬山深處一詩人。”“戛戛肩輿鳥道登，維摩覺路繞金繩。溪山見慣渾閒事，愛煞盤空樹九層。”“高閣慈雲到眼初，龍泉地近更清虛。入山不說軒轅事，恐有人間未見書。”“拂帽林花罥服藤，冥搜獨往悵無朋。白雲一片沖巖起，遮斷山門掃葉僧。”“筆床茶竈許相攜，兜（率）天邊選石題。院院木犀香不散，一燈微火夢曹溪。”“珠旛幢幢人語稀，黃金垂索鳥退飛。寶蓮界中翻著襪，清磬一聲雲滿衣。”“趙州衫挂影堂低，猶盻師歸隻履西。法雨能教金布地，重開三十六招提。”“面壁空亭日色微，雷轟驚瀑濺人衣。炎州漫道冬無雪，都向丹崖百丈飛。”“欲作伽藍護梵臺，塵心未斷又相催。鐘聲已遠頻回首，知有芒鞋幾度來。”“酒幔茶檣郭外招，垂楊多處認紅橋。揚州幾日春風度，吹綠長條又短條。”“尚書秋柳最關情，可記春前陌上行。愛煞畫闌干曲處，幾層煙雨一聲鶯。”“一絲絲恨與誰論，罩住飛花照水村。如許風流二三月，不教攀折也銷魂。”“酒榭琴亭傍女牆，蕪城非復舊風光。盈盈數里琉璃水，半映紅闌半綠楊。”“層樓天半起笙歌，面面雕窗瞰碧波。若計揚州二分月，紅橋應占一分多。”“亞字牆圍柳萬條，棗花簾北酒旗飄。不教尺地清閒過，更建長廊接畫橋。”凡六百一十六言，字數適符白傅《琵琶行》。其中一處脫字，第十三首失黏，疑傳抄失誤。皆無詩題，多屬寫景抒懷之作，“尚書秋柳”一首，若見頗喜漁洋手筆，其實亦合其風裁。叔姒李、姪婦謝從之學詩，乃作《詩中三友歌》，自言“性耽佳句席道華，一詩千改墨點鴉，一字未安心如麻，倚柱夜看秋河斜”，生當承平，亦自苦吟，獨得天籟，此天所以鍾靈於其人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