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丹心”詩

一年半前文化公所等出版社推出《明清澳門詩詞選釋》，是澳門大學教授鄧駿捷的新著，詮釋兩大朝代五十四位詩人詞家的百首作品，對讀者頗有啓示、輔導作用。我拜讀後想到，任何古詩古詞，都產生於特定的歷史時期，蘊含的意義要為今人準確認知，實有賴於這類專業解讀。哪怕對某些千古流傳、引用廣泛的詩詞，亦當如此。與粵澳有着天然關聯的文天祥詩作《過零丁洋》，或為此中一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我和許多人一樣，從課本上讀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是伴隨革命先烈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印入腦際的。及後閱讀稍廣，方知是一首七律：“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由對人生的感懷和國運的悲嘆，鋪墊出慷慨激昂表明心跡的末句十四個字，成為絕唱。由於契合近代以來抵抗外來侵略的民族精神需求，這首詩膾炙人口，被列為表達愛國主義的優秀作品。

可是，錢鍾書編撰的《宋詩選注》，文天祥詩作列有《揚子江》、《南安軍》、《除夜》、《金陵驛》和《安慶府》，《過零丁洋》並未選入。該書自一九五八年九月出版後，幾度重印，有所增删，《安慶府》終被剔除，而《過零丁洋》和另一首《正氣歌》均未補錄，故自初版起即遭質疑和批評，並成為議論多年的話題。對於《正氣歌》，錢鍾書與該書責任編輯的通信中指出其蹈襲過多和用典不當，直接說明了理由。至於《過零丁洋》的落選，依據的應是《宋詩選注》“序”裏闡述四“不選”原則，包括“押韻的文件”、“學問的展覽和典故成語的把戲”、“大模大樣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和“把前人的詞意改頭換面而絕無增進的舊貨充新”。該書評析文天祥作品分前後兩個時期，一是元兵打破杭州，宋帝被俘虜之前，“他在這個時期裏的作品可以說全部都草率平庸”；一是從元兵的監禁裏逃出，到再度被捕被殺，“大多是直抒胸臆，不講究修詞，然而有極沉痛的好作品”。總體上，評價不算高。錢鍾書品評詩詞，着眼於詩詞藝術水準的高下，而非思想內容的正誤或深淺，文天祥的“丹心”詩未入其法眼，似乎也順理成章。

出自名家之手的宋詩選本有若干種，《過零丁洋》定有入選和落選的。取捨之間，見仁見智。自古“詩言志”，選詩評詩，不可能不感悟思想內容，但又不宜將思想內容置於首位乃至“政治掛帥”，否則問題會變得複雜。文天祥以詩明志，在這首詩裏表達的愛國情懷真摯熱誠，捐軀壯志磊落凜然。不過，他的“丹心”忠於的，是他高中進士，官至右丞相兼樞密使的南宋。所以，他作為歷史上的民族英雄，最終是在斷代史範疇的肯定和頌揚。如果基於大歷史的視野，取宋而代之的元，同樣屬於古代中國的一個歷史時期，而率軍滅宋時勸降不成殺掉文天祥的，則是被後世認為完成國家統一的元朝皇帝忽必烈。由此可知，對詩詞的評判、取捨若不以藝術水準定奪，不僅問題複雜，詮釋的難度也大。

賀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