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子上的羊
火車是我那年離開時才通的,好像只有一根煙的時間,十年就過去了,而那趟火車我只坐過一次。有時候,我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是時間改變了我,還是我改變了時間,內心的某些願望突然就被什麽東西吞噬得蕩然無存,或許還有那麽一點點痕跡,但已經不是原來的記憶了。
塬子。火車。小站。還有羊群。說起這些來我就有點難過。
風是從塬子的後面颳過來的,然後又順着塬子颳了下來,幾乎沒有停留,就朝着火車駛去的方向逃了。當時,塬子上正好有一群白色的羊在已經快要枯黃的蒿草間覓食,風過來的時候,牠們擠成一堆,靦腆的目光裏隱藏着一種淡漠的哀愁。一年四季,羊們見慣了這種長滿牙齒的風。風過後,牠們頭也不回地繼續在蒿草間穿梭。
秋天的草對於羊們太珍貴了,牠們得抓緊時間,因爲,大雪紛飛的冬天就要來臨了。
火車站不大,幾間房子和一個站台,似乎站台前的空中還飄着一面國旗,在藍天的襯托下,那面旗子就顯得十分耀眼。離塬子不遠,往前走,是一條河,當地人叫清水河,其實,並不是河,只不過是用來防洪的河套罷了。夏天如果沒有洪水來,也會常年流淌着一條很細弱的水,一直向北流去。往北的那個地方叫沙窩,有一年秋天我和二哥及一個朋友去飲馬河水庫釣魚,曾經路過那裏,那裏四周都是高高矮矮的黃色的塬子,沒有一點沙子,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當地人爲什麽叫它沙窩。
順着清水河向下,就到了我們所要去的地方,那裏的塬子很多,一個連着一個,原坡上稍微平坦的地裏種了一些洋芋和苜蓿。洋芋是當地人在漫長冬季裏最主要的食物,而苜蓿則用來餵牲口,譬如牛和羊。時值初秋,淡藍色的小花開放在大片的凝重的黃色裏,隨風起伏,美麗的樣子搖曳出一種難得見到的生動。上了塬子,有一條落滿牛糞和羊糞的土路,路的兩邊是幾道用黃土夯起的圍牆,圍牆的裏面和外面,有十幾棵樹,這些樹我知道,都是榆樹、杏樹和白楊,其中一棵榆樹下還臥着兩頭羊。所有的樹已經開始發黃泛紅了,秋天的痕跡在它們身上凸現得非常清晰。我們站在塬子上看到了下面的飲馬河,塬子的影子在陽光的折射下投進水裏,碩大而厚重,整個水面給人的感覺就顯得深不見底。
顛簸了一路的辛苦一刹那消隱了,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自行車怎麽辦?推下去釣魚之後再推上來顯然愚蠢得不可行,放在塬子上又擔心不見了。我們三人開始着急起來,過了一會兒,二哥說:“走,找個老鄉家。”於是,我們來到那十幾棵樹下,敲響了老鄉家的院門。門吱吱呀呀開了,一位拄着一根榆樹棍兒的回族婦女不等我們開口,就說:“你們是來釣魚的吧,是不是放自行車呢嘛?趕緊推進來。”我問:“要收多少錢?”“咋能收錢呢嘛。”婦女有點慍怒,轉身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十分吃力,顯然她的腿腳有些不靈便。我們也沒多說,把自行車推進去就徑直下了塬子,心想,回來再給她錢吧。
一天過去了。遠處沉沉的暮靄舒緩地壓了過來,黃昏裏的塬子在寂靜中呼喚着黑夜的降臨。我們跟在一頭馱水的驢子後面,暮靄一般往上走。這個時候,走在前面牽驢的回族少年在悠長的原谷裏高聲唱了起來:
星星點燈,
照亮我的家門,
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
星星點燈,
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歌聲傳得很遠,在塬子上兜了一圈又繞了回來,渾厚而高亢。這是我至今聽到的最美最純的歌聲。
上了塬子,走到那十幾棵樹下,才知道少年是那位婦女的小兒子,我問他叫什麽名字?他沒作答,就將驢子牽進了院裏。我們進院後,發現自行車從原來的太陽地裏挪到了一間草棚裏。那位婦女看見我們納悶的樣子,說:“中午太陽太曬哩,就叫小兒子阿不杜拉推到陰涼處哩。”我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二哥要塞給她一些錢,她像受了驚嚇一般大叫了起來:“咋能收錢呢嘛。咋能收錢呢嘛。你這不是欺負我們鄉下人嘛!”二哥收回了錢,她見二哥將錢裝進了口袋,臉上立即就高興了起來,叫阿不杜拉將我們三人的水壺裝滿了水,說:“就不留你們吃飯咧,趕緊上路吧,天都快黑下來哩。”
我們上路了,一路上什麽話都沒說。
在一片昏暗中,我聽到了羊的呼吸聲,細膩而柔軟。
從此,我再也沒有去那裏釣過魚,因爲,我離開了那塊土地。
塬子。火車。小站。還有羊群。它們現在離我很遙遠。
那位婦女和她的兒子是不是還住在那十幾棵樹下,他們的日子是不是已經讓星星把燈點亮了一樣。
在以後的夢裏,我常常看見一群羊,牠們在蒼涼的塬子上不停地奔跑着,奔跑着,向我追來。
劉鵬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