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4年04月24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月下的清晨

月下的清晨

傍晚,我坐教授的車回家。宴會上,雖然他沒喝酒,但被酒紅映襯得似醉非醉。

“你們一般幾點上班?”剛認識不久,教授想找點話題。他是詩人,我是醫生。

“早上八點就要到醫院了。”我淡如清水地如實回答。公司訂什麼規矩本來就像嚼過的甘蔗,枯燥乏味至極。

“啊!醫生真辛苦,這麼早。我九點才出門呢。”教授喃喃自語,語氣裡奉上感慨,也似添了慶幸的調味料。我期待他問我幾點下班,可惜他陷入沉思,眼眸除了前方西灣大橋,就是一抹無邊的浪漫詩意。於是,小車載着我倆默默跨越淺海,從澳門半島駛回氹仔離島。

我不知上午九點上班是什麼滋味,從來不知,九點或許是溫暖的陽光,或許是曼妙的如歌板行,可能在某些人心中,九點還是被詛咒的惡魔。我只知隔行如隔山,只知自己永遠不會成為教授,自然也就無法體會別人上班之路的愜意。

然而,八點只是一道名義。我如果真按此時才工作,那麼這天就毀了!有多少陷阱會等着我?有多少病人得不到及時救治?

其實,每天清晨六點半,我已到達醫院,這是常態,如有突發事件,上班時間就只有上帝才能決定了。

冬日,凌晨五點四十五分,我哆哆嗦嗦地從被窩裡掙脫出來,披上簡陋冬裝,便乘着不知是夜色還是晨色的滿天墨藍,出門去。最早一班開往澳門半島的巴士將在六點經過。我一手握着牛奶盒,使勁吮吸,用最短時間把半天的能量注射到虛空的體內,一腳便已踩在吝嗇路燈施捨下的斑馬線。已忘了多久沒見過早上的太陽,只覺肌膚被寒蟲一寸一寸地啃咬。

穿過街區,便是華寶花園巴士站。夏去冬來,幾年間,趕早已修煉成慣性,只是二〇二三年遭遇二十載一遇的寒潮而已。

還差兩分鐘才上車,我張目瞭望遠處的威尼斯人和銀河娛樂城。那齣不夜的繁華、那片意興闌珊的霓虹,只在新冠疫情最讓賭城恐慌的兩周一度沉寂過,哪怕今天,貌似太平盛世重新擁抱濠江,也只在凌晨五六點才不捨地把一夜的燈紅酒綠消化掉,留下幾盞寒燈閃爍,遮遮掩掩,像發洩慾望後疲憊不堪的醉漢。

弦月依舊主宰這個清晨,因為朝霞和紅日還沒睡醒,暮靄需要蒼穹的光芒來取暖,繁星需要母親哄他重新入夢,而大地上的我們啊,則需要月暉融化心頭的冰塊。這冰塊不是冬日的傑作,而是生活的無常,是前路的迷茫,是謀生的無奈,是使命的召喚,就算夏天,我也渴望晨月無私、凜然的陪伴,驅散寂寞和徬徨。

巴士如期而至。這鐘點上車最好,既最大限度省去輪候時間,又不會有太多車站須停靠接客,連遇斑馬線都不覺頓挫,一路向北便保證了我以最小的時間代價回到醫院。時間就是生命。記得新冠疫情期間,口罩儼然是必備的乘車證,有次居然因倉促而忘了戴,於是有半刻的一籌莫展把我打懵,但看到地上有廢棄口罩,我便義無反顧地拾起,輕捂在臉,蒙混上車。從不為此感到噁心羞恥,從不覺得這樣會承擔風險,一切在時間面前都是渺小的,渺小得連現代醫學都要退避三舍。

車行舊大橋,彼岸既遠又近,上坡下坡,像人生的起伏沉浮,短短幾分鐘就恍如走過了一世紀。有時我瞇着眼睛,有時我凝視那片因填海而日漸萎縮的洋面。偶爾,我也會看到載滿泥沙的貨船踽踽獨行,船上燈火微明,星星點點,幾隻白鷺挨着橋欄展翅滑翔,是向我打招呼?此刻是六點十分,天際黛藍,海面銀黑,混沌欲破,天邊雲霞像稀薄的牛奶,而繁星則悄然隱退。岸邊是蓄勢待發的巴士,還有鬱鬱蔥蔥的樹影,隨風搖擺,都醒了吧?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深夜已遁,黎明將臨,不知何故總會想起張繼的詩,難道一千年前他看到的姑蘇夜色和我眼前的有幾分神似?

我了無睡意,但我和張繼都有自己的愁緒。到了新葡京對開的車站,我就得開始用雙腳丈量到醫院的距離,而從那一刻開始,病人的痛苦就是我的愁緒。

走過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蓮花狀新葡京酒店,我不時瞅見地面的嘔吐物殘跡,酒腥撲鼻,那是紙醉金迷的紀念章。在拐向加思欄花園時,風最是無情!也難怪,這裡才是最原始的海岸線,這裡才是最森然的砲台舊址,如今,那些黑洞洞的鐵砲不還朝天警視嗎?風嘯之下,頹髮衝冠,臉如刀削,手扎芒刺,胸如萬箭穿心,但我只能驅趕自己快步走向水坑尾街,或乾脆小跑,因為只有如此才能盡早脫離海風追擊。

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閃而過:黝黑的菲律賓保安、操越南話自言自語的女傭……我努力把微笑投向他們,也賞給自己,給不按時上班的自己。

其實,有人能紙醉金迷,是因為有許多從未體驗過紙醉金迷的人正逆風走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路上,那兒灑滿服務行業的淚。

暴雨時節,此處曾一片澤國,為上班試過脫鞋捲褲、涉水前行呢,區區寒風其奈我何?

趕到瘋堂斜巷,橘黃的街燈瞬間把我緊緊摟在一起。仰望,一百五十多級的石階,一百五十三歲的鏡湖醫院。沙井下是汩汩水聲,像城市的夢囈,更像魑魅魍魎蠢蠢欲動。沿路我會與悠閒的斑鳩擦肩而過,會嘲諷麻雀爭食的醜態,會在教堂鐘樓下自比醜陋的敲鐘人加西莫多,會對流浪白貓說聲“早晨”,用的是牠這老街坊也能聽懂的粵語。

登上斜坡盡頭,也就站在百年前的山崗上,寒冬裡縱然手指皸裂,後背也汗涔涔。前方就是醫院。當下,山勢踪影湮滅於居民樓間,而呼之欲出的火熱卻不曾湮滅,天靛藍,月高懸,晨風凜冽,木棉身影筆挺地闖入視線,一同進入的還有手機時間:六點二十五分,不比駕車晚。有幾回接到搶救信息,一下巴士便咬牙徑直狂奔,那股和病情賽跑的狠勁果真點燃了效率。刪除對車輛的各種等待、伺候時間,免除車道繞路之鬱悶,在澳門這小地方,走直路穿小巷,兩條腿有時確能戰勝四個輪。我是夸父共工,我是阿喀琉斯,我是力士參孫,我是堂吉訶德……

沒有人手,住院人數卻無窮無盡,我別無選擇,只能及早了解夜間新收了什麼病人,及早掌握新舊病人的各種數據:血壓、脈搏、體溫、他們的用藥、他們的液體出入量……

過橋時曾幻想自己是軍事家。大海浩蕩,天雲無際,我會不自量力地滋長出辛棄疾指點江山的豪邁,而坐在辦公室,面對鋪天蓋地的數字和病情記錄,那該像將軍們面對各道瞬息萬變的電報和一幅幅龐雜的作戰地圖,縝密思考,反覆比較,盡快抉擇。病情就是敵情!

可實情恰恰相反,我只是卑微笨拙的打工者,更多時候只像個孤零零的牧羊人。將軍坐擁千軍萬馬,至少配備參謀和警衛,我身邊卻人跡凋零。

日日如此。

等天空再次紫藍,萬家燈火時,我才在晚霞呵護下踏上歸途。

有時,甚至整整一周不回家,為了值班待命,應對萬一出現緊急情況,或因颱風肆虐,翌日大橋封鎖、禁車勢在必行,畢竟別人可“享受”風球高掛免上班,我不可——病人一早在等我!於是,醫院旁的舊屋便是守株待兔的臨時居所。

有時,三更半夜從舊屋鑽出來“上班”,蓬頭垢面,就是為趕去手術。一個電話便敲碎了睡意。歲月無痕,人影無依,星月無眠,磚階無垠,爐石塘和永福圍萬籟俱寂,眼前忽覺一片蒼白,我已衝上冰冷的石板,掠過睡眼惺忪的白鴿巢公園,硬生生把蒼涼踏成了路上微醺的燈火,接着奔向救護車的鳴笛。

這是命。

我從不為病人的感謝而感動。別無他長,只是提供服務的基層打工者,我只做了該做的事。唯一的感動,是來自同事的問候,還有她送給上夜班的我,那盒寒冬裡最暖的飯菜。

不久,我又榮幸地坐教授的車回家。大家熟絡了,音箱裡歌聲迴盪:

風平浪靜的日子

你不會認識我

我的綠軍裝是最普通的顏色

……

假如一天風雨來

風雨中會顯出我軍人的本色

……

他說,我爸曾是軍人,但我要理解他們,太難了。

我想說,我不是軍人,可我理解他們。

月色當空,我又一次站在終點——凌晨或清晨的醫院木棉樹下。他虬枝蒼勁而花期未至,但樹梢怎麼仍似紅彤彤的?

那不是木棉,是燈焰。

不必惆悵於見不到陽光,只要心裡裝着別人,不管怎麼走,前方總是太陽。

譚健鍬

2024-04-24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333446.html 1 月下的清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