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亦輝煌
那年,我們來到起伏跌宕的五龍背山脈下,那裏有一座榮軍療養院。療養員大多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傷殘軍人。
療養院門前有一座寬闊的石橋,年年歲歲,夕陽西下,療養員們坐着輪椅,到橋上觀落日。久而久之,他們把橋稱爲“傷心橋”。
殘缺的生命,殘缺的身體,面對着殘缺的太陽,面對殘陽映照下綿綿不絕的山脈,默默地、久久地坐着,像一座座雕像。嘭嘭嘭,我的心激烈地抖動着……
殘缺的生命
望着橋上雕像式的人們,我的心激烈地抖動着,欲言無語。這些療養員,也曾有過美好的青春,也曾有過健全的軀體。在他們人生的詞典裏,可能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座“傷心橋”。然而,戰爭從來就是這般無情,命運也從來就是這般無情。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時,她剛剛二十歲,花一般年齡,花一般的容貌,能歌善舞,多才多藝,還是女子大學的大學生。她的前程似錦,她的生活充滿了明媚的陽光。一聲巨雷般的炮響,前線廣播電台的防空洞坍塌了,她被砸在裏面,昏迷了三天三夜,下肢全癱瘓。命運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美好的生命,美麗的肢體,一下子殘缺不全了,她躺在擔架上過了“傷心橋”。
她身旁的療養員,曾經是尖刀連的戰士,衝鋒路上,踏響了地雷,炸斷了雙腿,躺在擔架上過了“傷心橋”。
那位黑瘦瘦的老人,年輕時是出了名的“鐵腳板”,他轉戰千里,從東北雪原一直打到了海南島椰林,祖國的天涯海角、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最後,他的雙腿留在了朝鮮戰場,“鐵腳板”也是躺在擔架上過了這“傷心橋”。
……
殘缺的軀體,殘缺的命運,馳騁疆場的英雄,被這“傷心橋”鎖在了療養院裏,劇烈而堅硬的痛苦嚙咬着他們的心。君不見,殘陽如血。
閃光的河流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人世間竟然有這樣的景觀,可我的眼前的的確確出現了一條“閃光的河流”。這“河流”,與我在廣州夜晚所見到的“閃光的河流”截然不同。清晨七點五十分,一陣悅耳的鈴聲在療養院內響起,靜謐的療養院一下子熱鬧起來,從療養樓一樓、二樓、三樓的邊門相跟着擁出幾十輛輪椅車,沿着婉轉、曲折的殘疾人車道,由上而下,快捷輕鬆、井然有序地向南院駛去。飛速轉動的電鍍車輪熠熠閃光,從陽台上望去,宛若一條晶瑩剔透、波光閃閃的河流。嘭嘭嘭,我的心爲這壯麗的景觀又一次抖動着。
追隨者“閃光的河流”,我來到了南院。“電器開關廠”的標牌赫然而立,“閃光的河流”也一下子分支,流向了一間間房屋。許多盲人療養員也拄着探路杖破門而入。每個人的桌子上已擺放好待裝的電器開關。他們坐下便幹,小小的改錐靈巧自如地轉動着。此時,我在他們每一張面孔上,都捕捉到一種自信甚至是自傲的神采。不是嗎,你看他們每個人都挺直了那軍人的腰桿,昂首面對我們這些健全人,那盲人還不時對我們眨眨眼睛,沒有一點羞澀,沒有絲毫自卑,似乎是在向外人、向社會宣告:我們殘而不廢,我們依然是自食其力的、有用的人!
一副副嚴重殘缺的軀體,一個個國家的功臣,他們完全可以躺在床上,安然享受政府的撫恤,安度他們的餘年。最初,沒有人同意他們辦廠。然而,溫泉水暖,難以沖洗靈魂的創傷;生活優裕,無法撫慰心靈的痛楚。他們硬是辦起了小小的工廠,每一天幹上幾小時活,以此來養活自己,以此來證明自己生存的價值。
殘缺的軀體,健全的精神,顯出了英雄的本色;跳動的浪花,“閃光的河流”,映照出殘陽的光輝。
生命的力量
這位敦實、健壯的療養員總是這麽匆匆忙忙的,總是處於不停的運動之中。你看他寬闊的肩膀肌肉隆起,線條清晰的面龐泛着黑紅色的光,顯示出强壯的體魄和剛勁的力量,簡直能令人想起米開朗基羅手下的大衛。可誰能想得出,他竟然是一位高位截癱的傷殘人。他是在戰備施工中負傷的。
我忘不了他那生機盎然的房間。
一進門,一隻齊床寬的碩大的玻璃魚缸吸引住我的目光。各式各樣、五顔六色的熱帶魚在水草叢中游來游去,有菱形的、帶着花色斑紋的雁魚;有小巧玲瓏、顯得雍容華貴的“黑瑪麗”;有拖着長長的槍刺的“紅箭”、“藍箭”;還有尾巴像花裙子一樣來回擺動的“孔雀”……
幾幀服裝各異、姿態不一的女明星的照片,赫然貼在床內側雪白的牆壁上,帶給人觸目驚心的痛感……
寬闊的陽台上種滿了花花草草,顯然是剛剛澆過水,地上濕漉漉的,花枝花瓣上還掛着晶瑩的水珠兒,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花很多,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要數那兩盆珍貴的杜鵑花了。一盆是花團簇簇、潔白如雪的“白山雪”,一盆是花瓣一半白、一半粉的“二喬”。“二喬”,不是“三國”中享有盛名的美女嗎?用美女爲花命名,用花來襯托美女的嬌艶,真真是相得益彰。我想,這花誰都會喜愛,誰都能産生無限聯想。
很難想像,他這位高位截癱的傷殘人,是怎樣侍弄這花草、這游魚的。但我想像得出,這花草、這游魚、這明星照片,融注了他的感情他的愛,融注了他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融注了他對生命的追求。美,在他的房間,美,在他的心中。
相比之下,那位女大學生要幸福得多,她組建了一個溫暖而和睦的家庭。他的丈夫就是那位踏響了地雷的尖刀連的戰士。他會拉琴,她會唱歌,一曲和諧的“敖包相會”,使他倆産生感情,結爲伉儷,而後,又奇跡般地生下了三個兒子,如今,他們又有了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作爲男人和女人,他們頑强而勇敢地實現了自我的人生價值。
殘缺的軀體,殘缺的生命,卻擁有着旺盛的生命的力量。他們比正常人更嚮往着美好的生活,他們鍥而不捨地進行着壯美的追求。
他們在橋上默默地、久久地坐着,面對着連綿起伏的山脈,面對着雄偉而壯麗的夕陽。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麽深沉,那麽莊嚴,那麽凝重,他們在用靈魂與大自然交流,他們在殘陽中汲取生命的力量。驀然,那輪紅艶艶的火球一躍一縱,便倏地一下子消失在大山的背後。一片金光映紅了山脈,山川大地披上錦繡;一片金光映紅了人群,爲他們的生命披上了七色的霞光。
在“傷心橋”上,我感悟到瑰麗的自然與人生;感悟到奇異的宇宙和生命的力量;感悟到殘陽的壯美與輝煌!丹東五龍山背之行,是我人生的一次難以忘卻的旅行!
甘以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