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無限
——致李桂芳老師
你挽着楊匡漢先生的胳臂,笑得很熱情,然後朝我喊,好了嗎好了嗎。我在海淀西三環北路花園橋好歹也幹過幾年會務,這點抓拍的技術不在話下,然後就有了這張笑容燦爛的留影。這是從化的溫泉小鎮,之所以來這裏呆上一晚,因爲老楊需要閑暇時光好好休息一下,只有把他的身體從書桌邊拖走,才有可能讓他徹底放鬆。
那段時間匡漢先生兼任重大課題指導,一下飛機,就直奔現場,他感覺自己只要忙着走路、忙着吃飯、忙着閱讀就能爭取更多時間和空間似的,一連很多天,你呆呆地陪着他坐在小酒館裏,看堆成小山似的材料,時間那麽緊,要看的東西那麽多,你看老楊眉頭緊鎖,就知道有的人在還願,胡拼亂湊,字句不通,必須從頭改到尾。你就勢一翻打印稿,一片紅似火的海洋。人都快廢了,你這樣跟我說,自然是心疼的。
一退休就徹底成爲老楊的生活保母兼任科研秘書,這秘書可不是輕鬆活。資深書家喜歡保持古老的書寫習慣,不論日常應酬還是文章書寫,書法的美學追求高過記錄與閱讀的標準,還真別說,就你適合當老楊的助手,那些烏蒙磅礴走泥丸的字,現在的秘書恐怕沒幾個能辨認了。你們彼此間的閱讀延續了半個多世紀,一筆一劃,舉手投足,皆在眉目之間。殊不知,你就這樣走進一個漫長的圈套。
“沒辦法呀”。好幾次突襲你們下榻的招待所,你就在那裏一邊敲鍵盤,一邊摘下老花鏡,對照着燈光看稿紙,然後對我們幾個說話,眉宇間還有一絲難以抑制的得意神情:老楊呀,他越是神思飛揚,字也越是難以辨認,可別提我這時有多痛苦了,心裏想着一字之誤,謬以千里,千萬不能搞錯了。這也是你感覺到自己“很有用”的時刻,學術的生産、輸送、傳播,哪一個環節稍有缺失就運轉不靈。你覺得你對現代技術的接受比老楊靈光得多,在你面前,他簡直生活難以自理。其實他也不像你想像的那麽笨拙,有點兒木訥,很多時候沉默不語,但內心澄明,你當然聽聞過坊間的“楊總結”,當朋友們轉述這些有趣的傳聞時,你內心是充滿愉悅甚至自豪的。你知道那是他的高光時刻,他說到動情之處,身體前傾,彷彿這樣更有利於與觀衆交流,兩手則抬在胸前,呈合圍之狀,抱着一場偉大的虛空,剛入場的聽衆,還以爲他抱着一棵正待攀援的參天圓木。除了學問,也許生活中就只有你能充當引信了,其他人和事,是很難讓他爆發的。
提交結項課題那一回,我在專家樓的小屋裏看到你們坐在電腦前,像兩隻鳥,一隻貓頭鷹,一隻夜鶯,你在Word文檔頁面腳注那裏打下劃線,因爲有所增删,版面有些變化,你重新編號,一邊說,哎呀,太麻煩了。那一刻,我也知道你的不容易,那是多不容易啊。我當場教你自動插入注釋的功能,不知後來有沒有用上,對你而言,文檔錄入、存儲已經是受惠於這個世界的莫大恩賜了。
我們很快發現,你掌管了一個通往嚴肅學術的關口,藉着你的引薦,一衆學子輕易獲得登堂入室的便利,但凡遇到或即將面對的難題,首先想起的不是其他人,“有困難,找老楊”,是我們同門之間私下裏分享的學術秘訣。有時僅憑一面之緣,因爲你的引薦,科研小白的正太、蘿莉,即刻之間恍然已成楊家及門弟子,談起選題立顯自得之情,不用說,遇上高僧度得金針了。
我早就習慣享受了你的偏愛,有時一個電話打過去,故意壓低聲音問李太太在嗎?然後嘻嘻哈哈嘮上半小時嗑,互通信息,方方面面皆做了詳盡交流,然後聽見話筒裏傳來悠長的聲音:老楊,你牽掛的某某來電啦。全因爲你這活潑開朗的中間人,我們時刻感受到學術和交情的友誼與融洽。
你一直保持樂天派作風,跟一衆小夥伴拉家常,泄露各種文壇私密,某某的文章被舉報,某某最近股票跌慘,某某被騙走二十萬。也不知你哪來的這些小道消息,各路資訊在你這裏彙集,靠譜的,不靠譜的,消化流言也是一種文化娛樂。記得你有一段時間給郵箱好友推送山水圖片、節日賀卡,地道的退休老太太作風,可能沒有得到回應,後來就懶得抄送了,興許是你的關鍵線人消停了,貨源斷了罷。其實這樣也好,還大家一片安寧。自從微信興起之後,好幾位老先生準時推送早晨的問候,堅持數年不曾停歇,精神可嘉,但有時也不堪其擾。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你爽朗的笑聲要算人間一景,你身上有一種調控氛圍的感染力,我們不聊別的,就是些日常瑣碎,柴米油鹽。你也從來沒有把我當外人,說到某同學路過,一定要把一包米送到家裏來,說感謝楊老師當年答辯會的不殺之恩,又補上一句說反正這米吃不完,一定要送過來。結果讓你們老倆口犯了難,收下來做一頓飯,可是米的口感並不見佳,你們捨不得丟掉,浪費糧食已是你們觀念裏不可饒恕的罪過。類似的奇葩經歷還有不少,全部如此這般付諸笑談。從我的老大難問題,拐到你自家的孩子,也是愛恨交加,或者寓愛於悶,我這時就來勸你,一代有一代的追求,一代有一代的婚戀,讓他去承受自己選擇的命運好了,不必過度操心。慢慢地,你也學會了釋懷,“只能由他吧,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安排”。你也不忘再三强調,雖說咱們有求於人,但勢利眼的女人不能要,不付出真心的女人堅決不能要。這就是你的態度,你就這樣指點江山,安撫一衆鑽石王老五。“我看着你們長大,能力這麽强、性格這麽好的帥哥,到哪裡找去。”念及這些寬撫人心的話,我當然倍感舒暢,儘管無濟於事。
這幾年特殊情況下來,各自困在方寸之地,難得一晤。前年籌劃外出訪學,一聽我要出去,老楊一個勁潑我冷水,“外面的和尚會念經嗎?”我自然明白老楊的意思,靜下心來盡快完成當前的任務,沒必要冒險,而我一直就盤算着出去,體驗一下另類的風景需要感同身受,重建一種自我審視的維度。你看我不吱聲,趕緊接過話茬圓場,嘿,想出去走的時候就出去吧,別在乎別人的看法,畢竟那是你的人生。是啊,其實老楊幾年前就提醒我掌握好外語,還告訴我黎湘萍在攻梵文,金惠敏拿下了德文,注意減少參加各類活動,爭取寫一兩部枕棺之書。不過臨走之前,老楊又叮囑我高興而去,安全歸來。希望我不要局限於詩學,將它和歷史、文化、哲學綰結起來。既不要迷信洋人,也要保持謙虛、謹慎,同時相信我能應付不同局面。發自肺腑的囑咐,我是始終銘記在心的,自然包括當年極力慫恿我外出的計劃。
在加州戴維斯蟄居的日子,突然愛上了餃子,早上起來,一杯牛奶,一盤餃子,起晚了,午餐也是一盤餃子。之前難以理解你們北方人對餃子的偏愛,與沙拉、麵包、牛排相比,還是餃子更對鄉下人的胃口。每次煮餃子的時候,必然想起你的諄諄教誨,體察入微的關照。
那年六月,我正在準備博士後出站報告,你跟老楊來羊城苑十八棟看我,說要到我這裏包一頓餃子。我以爲你們想念自己包的餃子,興衝衝買了麵粉、擀麵杖,等待你們來過過包餃子的癮。因爲出站答辯日期迫近,我把簡要事務交代完畢,轉身就扎入資料堆積的小書房裏,繼續天昏地暗趕稿子。你們在廚房裏一邊鼓搗,一邊壓低聲音交談,擔心影響我的思緒,約莫兩個小時之後我出來一看,我的乖乖,餐桌上一片餃子的方陣,整整齊齊。你倆倚在桌邊,一邊揉着腰,一邊大功告成似的檢閱着餃子陣容。博士後導師王列耀先生後來得知此番壯舉,也說了我幾句,嘴上三分責備,七分敬意。我還沒告訴他,你臨走之前,把我拉到冰箱前,說餃子已按份量分開,全部擱入冷凍室,可以確保未來幾天的應急供應。
你然後把我拉到廚房,告訴我“三滾三開”的方法。水燒開後,餃子下鍋,水沸騰了,加入一杯冷水,等水再次燒開,再重複加水的過程。“三滾三開”煮出來的餃子,內外熟透,口感與色相俱佳。看似簡單的小妙招,源自日常生活的智慧,一般人也不會這麽無保留地傳授,這是深入日常生活的關懷,漫無邊際的恩情總能給人莫名的感動。
作爲旁觀者,我經常感受你對楊老師無微不至的親切呵護,以至有時覺得氣場有點緊繃,而當我這些年體驗了由謀生延伸出來的繁瑣,對日常瑣碎的全方位回應不亞於做文章,甚至更費神思,我完全理解了老楊對部分事務心甘情願的退出,以此換取學術的專注。有些話事權其實沒有那麽重要的意義,省去那些煩心的程序,對於有志於學問的人來說,大概是不可避免的選擇。
剛到戴村的那些時日,經常去的超市是Safeway,騎着自行車過去,大概十分鐘路程,回家時左右車把手已經掛着滿袋的牛肉、辣椒、沙拉。後來考了駕照,買了車,活動範圍擴大了不少,吃飯問題反而變得更加簡單。一方面深切感受到老美的食譜之單調,一方面又能體會到食物安全的重視。餃子成爲一種生存之道,三杯水的哲學問題也就在不斷深入,不僅代表熱量的吸引,而且也是如何掏空自己,在不斷反覆冷卻的時候實現能量的增值。也許你並不知道,這種不經意的指點居然産生如此經久不息的迴響。
去年七月十五日下午四點(太平洋時間)左右,我正泡在戴維斯加州大學希爾德圖書館查早期加州華人勞工的史料,突然收到老楊一份手寫的訃告,告知你已遠行,這真是晴天的霹靂:你是騰雲駕霧地飛走了,留下這麽多被你悉心安撫的人,共同打撈那些因着你的料理而靜好的時光。恍惚中看到你瘦弱的身影穿過記憶之閘,一幀一幀慢慢流淌,你也變着舞步行走,穿梭往返,又緩緩上升,升到白雲上方才逐漸定格,有如你當初倚在小酒店的藤椅上,準備傳達最新的指示。
龍揚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