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
“燒壞瓦”之後
廣東話中有稱某種人為“爛仔”。“仔”，用在器物上意為細小，以此稱呼人則是年少。不過爛仔會變老。
爛仔如一湴爛泥，沒有糊上牆壁的用處。他們不是幕後的大奸大惡，是一伙囂張放肆的街霸、無賴、蠱惑仔，未必練就能打擅摔好功夫，卻講打講殺虛張聲勢，街頭遊蕩，挨挨憑憑，敲詐勒索，專挑軟柿捏，拍膊頭、揼心口、箍頸，都是爛仔所為。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我哥帶同朋友從香港回澳遊玩，行經清平直街，忽聞“喂”一聲，隨即被三個陌生男子圍住迫向牆邊：“兄弟我手緊，識做啦！”我哥望向發話的人，脫口而呼：“阿x，你認不出我了？”對方一怔，原來是舊街坊，“麵包仔。識得嘅！”他向其餘二人揚手示意撤下，可是同黨仍然糾纏：“既然識得，更加要關照。係咪咁講先！”無奈之下我哥遞上紙鈔五元。
成為爛仔之前是怎樣的？
不能不說說大環境。居於雀園裏的老一輩，文盲者比比皆是，以做搬運、泥水、拉車、踩車、殯殮、挑水、炮竹和小販、傭工等為業，早晚都在拼生活，對子女的管束是急起來駡，怒起來打，並當眾脫衣懲罰。長久以來澳葡政府不理會華人教育，好些行業工會、宗族社團開辦學校，收取低廉學費，讓會員子弟有上學機會，僅是十來元也成為清貧家庭的負擔，要是幾個孩子同時在唸書，做兄姐的常會先退學給弟妹讓出讀書機會。有些孩童貪玩散漫不願讀書，一攤開課本作業便伸懶腰，他們的身腰分外長，家長恨他沒有“書緣”，無力理會；屢屢犯規的頑劣者操行降至丁等時，終在一天被趕出校門。
失學少兒或閑居遊蕩，或做做小工，在未有兒童保護法的年月，童工並不違法，不過出路十分狹窄，只求見一步走一步，找家小店子做點搬抬走趯雜務，當個學徒，打鐵、裁縫、髹漆、掃灰水、製點心、維修家電車輛等，期待吃苦幾年習得一技，學成出師。雀園的一些年輕人幹着這些，卻在不期而至的機會下獲得了職業轉型。
古老南灣區還未填海時，東望洋山毗連着若憲山，山下煙波滄溟，帆影片片。十六世紀末，西班牙修士在若憲山腰修建聖方濟各修院，又稱嘉思欄修院。一六二二年荷蘭人由澳門東北部劏狗環海灘上岸攻佔澳門，一場葡荷大戰後，荷蘭兵敗，葡人在嘉思欄修院外建築炮台，放上六門大炮作海防。其後為了加強城防，拆卸修院改建成軍營，駐兵於此，直至一九七四年葡萄牙民主革命後才在澳門的各個軍營撤走駐軍。
神秘的嘉思欄軍營重地離雀園很近，上斜坡到東望洋街往右一拐就到了，卻是居民遙不可及有火槍彈藥的另一個世界。因為吃飯問題，兵營與外間有了連絡。不愛吃大鍋飯的兵頭們在外間訂餐飲，雀園青年為餐廳所僱每天送餐到軍營，日久臉熟人熟，禮貌乖巧的青年們得到兵頭等人的好感，有時還可以取得飯堂的剩菜，吃不完分贈鄰里；也有人在兵營附近空地上踢足球，美妙的腳法令兵頭一樂；有個別無所事事者坐在斜坡上發呆，這道風景或許觸動了兵頭的憐惜心，到公開招考警員之期，兵頭做推薦人，通過人事關係安排報考。小青年順利度過數月的訓練、跟崗實習後，便成為正式警員。也無論職級低薪酬低了，當公務員是一份體面職業，收入固定，說不定還有制服肩章上“加柴”升職的機會，有些家庭儘管不大願意兒子當差，但鐵鑄的飯碗捧得牢，當公務員的青年為數不少。
在一代人中，有的少年比一般頑童出格，被稱作“燒壞瓦”。聽爺爺解釋，這類瓦片在窰裏已被燒壞了，缺角斷裂，不能與正規瓦片一起作疊鋪房頂之用，謂之“唔入沓”，無緣與好者為伍。曾經有某婦人捧着盛上白切雞、燒酒的托盤到福德祠還神，在神案上放好轉身燒香燭，頑童輕身上前施展猿臂把托盤搬走。福德祠裏的神案下，三四個小身軀匿坐在昏暗中向地上甩牌，賭局以斗零（五分錢）為一注。在雀聯球室打乒乓球開賭，叫作打“燕梳”，賭注放在球網下，誰打贏了錢歸誰。
由頑童變成街霸，除了有些出挑小聰明外便是膽大，能囂張。街道上，三三兩兩小孩俯身在地打“波子”，耳聞一聲呼喝，眼角往上一瞟，看這人走近，不敢收拾仍臥在地洞的紅紅綠綠玻璃珠子便速速散去，在十分心疼中讓自己的寶貝沒收了去。街霸在天天長大，拳腳長了力氣，某月某日來到青洲、筷子基，不知為何受到那裏的街霸欺負，衝突中拳腳往來了幾下轉身便逃，回來後把江湖小試煉說成了英雄故事。結下了點點仇怨後心頭敏感，見到陌生男子路過街巷並多張望兩眼，便疑心是尋仇者，把他推向牆邊晃拳。
老街坊都說雀園爛仔“兔子不吃窩邊草”，在外頭逞威，不會在本區製造麻煩，看來還要顧着點臉面的。春節過大年的日子裏，賀歲一片熱鬧，區外的爛仔會來雀園搵食。高冠街是雀園裏最寬闊的街道，從魯子高街起至愕斜巷的一段路上，擺開了十多個賭攤，在地面鋪紙張，骰盅、骰子放置停當，未幾便有人聚過來跟他一起蹲着賭魚蝦蟹和賭骰寶，外圍是一群貓腰背手在觀看的人，躍躍欲動想試試手氣。寒風吹不散莊家閒家發財的慾望。我童年時把賭攤看成了一朵大蘑菇。曾經有莊家見輸得多了，不願賠本，作出乍見警察到來之狀，急呼一聲“走鬼”，捲紙便跑。
爛仔成型，是從走歪了一步開始的，往下愈走離正道愈遠，偷、搶、騙、勒索、加入幫派打鬥、入獄；爛仔染上毒癮後再沒有什麼窩邊草的顧忌，徹底沒有了自尊。坊眾提起爛掉了的人除了嘆息還有厭惡，做父母的面對教而不善的年少子弟，愁他在日後沉淪，狠下心來又哄又騙，將他帶返內地家鄉隔離開來。世途如此，要把兒女好好養大成材，曾經歷過的擔憂、驚心有多少？
林中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