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與社媒世代下的容貌焦慮
“二十八歲卻像五十八歲”、“萌妹變大媽”,正是這些標題,令二十八歲的湖北女孩(夏夏)成為網上熱話,更吸引到媒體的目光。其實,夏夏並不是經歷了甚麼重大變故,而是因為在三年間分別從湖北、重慶出發,兩次徒步走進西藏,途中每天日曬雨淋、餐風露宿,致使皮膚老化情況嚴重;亦由於夏夏會在旅行期間作網上直播來分享見聞感受,藉以賺取收入,故其“急速衰老”的情況一下子在網絡上成為熱話。
有網友指出,曬傷的皮膚縱能恢復白皙,但皺紋卻難以撫平,夏夏這樣的付出是否值得?對此,夏夏接受媒體訪問時坦然回應:“曬傷是我努力的印記,是我的勳章,它們讓我更愛自己,我沒有容貌焦慮。”同時,對於那些“急速衰老”的質疑也沒太大反應,只表示,徒步這件事讓她更加能完整地接受自己,“我並不覺得容顏很重要,身體好才是一切”。
我對美容、化妝一無所識,而作為一個媒體研究者,我特別關注夏夏在回應中提及的“容貌焦慮”。廣大網民對於夏夏的好奇,源於其容貌與大家想像中的二十八歲少女有落差;這一落差,反證出我們對“容貌”的一套既定標準,更認為未能符合此標準的人需要擔心、努力改善。那麼,這是否反映出“容貌焦慮”此事已相當嚴峻,甚至成為了新媒體時代的一種文明病?
容貌焦慮 新時代的“文明病”
先得說明,容貌焦慮在心理學上有被正式定義為病症,此症的患者會將輕微或客觀上難以察覺之外在瑕疵放大檢視,並因此產生過度焦慮情緒和抑鬱狀態。然而,我在這裏並不打算完全挪用心理學的定義,更無意在病理層面討論怎樣才算是容貌焦慮患者;容貌焦慮這詞彙在本文所指涉的,乃是大家對“美”的追求,以及因無法符合大眾審美標準而產生負面情緒的情況。簡而言之,即是一種渴望得到別人認同的愛美。那究竟容貌焦慮是怎樣變成新時代的文明病?我認為,它是由三個階段所演化而成。
首先是美與醜的二元對立。人類對“美”的追求,由來已久。諸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為悅己者容”等說話都不是新鮮事,但在這些有關美的讚譽中,“美”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概念,對“美”的褒揚必然伴隨着對“醜”的貶損。於是,當人們透過對“美”的事物流露欣賞,進而確立起一套審美標準時,未能符合這一標準的元素就會順理成章地被歸類為“醜”的類別。正因如此,當纖瘦被認定為美時,肥胖就變成了醜的同義詞;當雙眼皮、大眼睛被推崇備至,單眼皮的男生女生就註定跟俊男美女有一段距離。當然,美與醜的標準並非鐵板一塊,而是有變動的可能,不過,美與醜的對立卻會繼續存在,也就是說,當甲項取代乙項成為“美”的指標後,乙項就無可避免地變“醜”。
其次是社交媒體與其所造就的“單聲道”和負面情緒。我們大概也曾天真地相信,社交媒體會是資訊傳播的烏托邦。這是因為社交媒體將以往“一對多”的資訊發放模式改變為“多對多”,受眾不再像以往一樣,只可被動地接收由傳媒機構發放的內容,反而是搖身一變成為集生產者、使用者於一身的主體(亦即傳播理論中所指的Produser);此一改變大大弱化了傳媒機構作為“守門人”的角色,將資訊發放的(部分)權力讓予受眾。但事實卻是,即使掌回了資訊發佈的主動權,我們仍無法跳脫出社會文化背景的框架,進而從心所欲地說話。諸位若曾試過在更新社交媒體時猶豫不決,相信就會明白這道無形束縛的威力。由此,社交媒體並沒有成為一個百家爭鳴的資訊應許之地;加上演算法的參與,它更像是一個不斷將相同或相近聲音無限放大的“迴音室”。這個“迴音室”的出現,令不少既有的標準得以繼續壟斷,更有不少傳播學者如:John Mingoia、Amanda D. Hutchinson及Michael Prieler指出,社交媒體上盛行的看法會被使用者吸收,進而內化成自己審視外界的標準,令本來已經存在的標準變得越來越具影響力。
而令此一狀況加劇的還有因社交媒體盛行而生起的妒忌和攀比心。正因人人都掌有自己發佈資訊的能力,我們不但會在意自己在網絡世界所呈現的自我形象,更會開始與人比較——外貌、消遣內容、社交圈子,一一成為了較勁的內容;結果,大家都習慣了在社交平台上爭妍鬥麗、意氣風發,把悲傷留給在現實世界中的自己。所以,社交媒體的盛行並沒有改變我們對美與醜的追捧和貶抑,反而是不斷固化舊有思維,加上攀比心態,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在網絡世界維持“完美人設”。這種心態,正好解釋了網民最初看見夏夏時何以如此震撼,因為她對自己容貌變遷的坦然,完全打破了大家想要維持“完美人設”的既定想像。
最後就是科技工具和AI(人工智能)技術的盛行造就出不同達人。科技令各類編修技術變得輕巧,簡單一部智能手機已能配備不同的圖片和影像編輯軟件,讓人能隨時隨地修改剛拍下的內容,而AI技術的高速發展更為資訊生產帶來了極大助力,以往需要動用一隊專業團隊、花上數天才能產出的內容,現在可能只是一個人在電腦上輕按數下的結果,加上大數據為用戶提供了幾近無限的參考樣本,令修改、重造都是彈指之間的事。各類工具的發展與普及令專業級數內容的生產變得廉價化、平民化、快速化,平凡人如你和我輕易變身“達人”,以接近零(金錢與時間)的成本去生產出自己屬意的內容。而當“達人”身份遇上上述提及的美醜對立觀、社交平台上維繫“完美人設”的慾望,結果就是大規模的修圖、改圖,甚至造圖,以求力保完美形象。
心病還須心藥醫
以上三個階段的相互影響和推進,造就了我們今天所面對的局面:一個人人都不以修圖改圖為問題,甚至沒有“美顏”和“濾鏡”就不可拍照,“照騙”橫行的局面。而局面既成,也難以輕易扭轉,所以,我們要關注的是,如何增強自身免疫力,減低患上這種“文明病”的機會。
我覺得方法有二。一是將視野放開。當今之世,社交媒體基本已成為我們接收資訊的主要渠道,要完全停用,基本上是不可能;但在停用與沉迷之間,其實還可以中間落墨——擴闊自己涉獵不同資訊的來源,將書本、人際交流等的比重適量增加,適時為自己來一次“數碼排毒”。如此一來,我們或許就能將焦點從社交媒體上適度轉移,藉以減少網絡世界對我們帶來的各種影響。二是抱持“認真就輸了”的心態去看待周遭友伴在社交媒體更新的內容。要記住社交媒體只是一個報喜不報憂的場域,其上所呈現的面貌,並不等於事實的全部;要記住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高低起跌,不要以一個更新來論斷別人。既然看見的都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實,又何必如此認真和執着?
天外有天,人外永遠有人,網絡世界再大,始終比不上真實世界。所以,當你下次再為着自己在社交平台上載的一張自拍照不合心意而苦惱、覺得別人發佈了一張沒有修圖的相片而驚訝時,不妨提醒自己:真亦好,假也罷,幾天過去,還會有誰記得呢?夏夏受訪說時的一句“我不過就是一粒小沙子而已”,箇中的豁達和坦然,絕對值得大家細味和效法。
蕭家怡(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