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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15日
第B08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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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歌

歲月如歌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至於何年何月,他年紀太小記不住。眼看面前的男人要去廁所,他想要多看看這個陌生的男人,所以也跟着進去。

“你有尿要放?要放啊,放不出我就抽你。”男人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父親說話。就這麼的一句話已把他嚇得半死,沒敢再多看父親一眼,至於尿最後有沒有放出來,他也忘了。

零散的記憶一轉眼跳到某天的餐桌。桌上全都是他未見過的食物,於是他問他外婆。

“連我也未見過,你這小子怎會見過呢?出去玩,不要在這了,免得被油煙燻到。”外婆把身旁的木柴和乾草放進烏黑的火爐,再把他趕出廚房。

從外婆口中得不到答案,他心有不甘又跑到餐桌旁。此時,吸引他的除了那幾碗肉外,還有一個小玻璃杯,杯子裡是散發特殊香味的液體。他湊近嗅了嗅,香氣撲鼻,讓他口水直流。四下無人,便拿起小杯呷了一下,舌尖馬上被辣得發麻,苦味也隨之而來,味道完全不是他想像般香甜。

他把舌頭伸了出來,試圖用手扇涼,但見情況沒有改善,便拿了面前碗中的一塊肥肉送進嘴裡。有人說,世界的一切美好,是在不斷試驗後,將好的結果拼湊起來的。嘴裡的肥肉讓舌頭的辛辣和苦味消失了,繼而變得香甜味美,一陣芬芳湧入鼻腔。他覺得奇妙,於是又呷了一口杯中物,這次較之前還要呷多一點,舌尖的火重燃,他又把一塊肉送到嘴裡去撲火,如此幾次來回,他的眼皮慢慢沉重,後腦勺和太陽穴猶如被螞蟻咬了幾百口,麻麻的。不經不覺,杯中的神奇液體已被他清空,他開始擔心,還感到害怕,便本能地走到太婆的房間,因為太婆是他在家中最大的護身符。

太婆平日都在她的房間裡活動,朋友相聚聊天。有人請她辦事,都直接到她的房間去。說到辦事,他記得有次無意闖進房間,看到她床頭邊一張小桌子圍坐幾個神色凝重的男女,憂心忡忡地聽着太婆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看着感到害怕,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太婆好像變了另一個人,手不停地拍打桌邊,昏暗的房間上方透進白茫茫的光束,使這房間變得不如此漆黑。在他走進那刻,那些人瞥了他一眼,又回到原來的狀態。那次之後,他再沒有見過那些人,太婆的樣子又變回原來的模樣。

此時,他又闖進太婆的房間,這次有幾個跟太婆年齡差不多的村裡的人在跟太婆閒聊。

“阿正仔,快過來!”太婆見到他,馬上向他招手示意讓他走近,他是太婆的心肝兒,原因不為什麼,只因他是家中這一代唯一的男丁。他跌跌碰碰走到太婆的床上,一頭栽到被子昏睡過去,鼻腔裡已沒有了剛剛濃厚的香氣,只剩下太婆身上獨有的不香也不臭的味兒。

大巴在漆黑的公路上飛馳,車前面只有兩束長直的大白光,照亮黃泥路。兩旁是烏黑的大樹,粗糙的樹幹被油上白油。他媽媽說,白油是防止車在夜間撞上樹木。這答案他記下了,一直到長大成人的某天,他才知道白油真正的用途,是防蟲和防止凍裂的。正如他媽媽一直叫他黃阿正,而他也自然認為自己叫黃阿正,直到要離開生活了七年的家鄉,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車內的打呼聲此起彼落,人都蜷曲在自己的座位上。哪怕已夜深,他也沒有半點睡意。他媽媽則睡得甚香,但還是會偶爾被他吵醒,“快點睡吧,車要明早才到目的地。”說完把頭挨到窗邊又睡過去了。他不是不想睡,而是車子晃動令他的肚子不停翻滾,一陣陣嘔心感隨之而來。他強忍着不適感,但奈何路程顛簸,他鼓起兩腮,試圖忍着不要把胃裡的東西噴出來。他還努力地想別的事情,免得過於集中在暈車的感覺上。他的腦海閃過中午出發時的片段,想起外婆把一大袋裝滿柑橘的紅色膠袋遞給他,接着又跑去最近的小店買來一些甜吃,還有一袋話梅,並塞到他手中的膠袋裡去。

他看見話梅便說:“阿嬤,我不喜歡吃話梅,你拿回去吧。”

“傻囝,拿着。”

車門緩緩關上,並慢慢駛離華僑大廈。關於這大廈,他知道的不多,只記得有次姨丈為表妹慶祝生日,便在這大廈裡的餐廳吃飯。

“你別光吃東西,你看,那些蝦快被你吃掉了。你想吃的話,叫你在大城市的爸買給你吃。”面對外公嫌棄的目光,他只好把拿到的蝦放回碟子,吸吮了幾下被蝦膏染黃的手指頭,再在褲子上擦幾下。他想着,等父親回來,一定要叫他買好多好多。

家裡長輩的關係有點複雜,他搞不懂,也不明白誰是誰,只知道他有兩個外婆,一個在城市跟外公生活,一個在鄉間生活。在鄉間的外婆又不是外公的妻子,他倆沒有一點關係,但也認識對方。他管鄉間的外婆做“阿嬤”,城市的叫“城市嬤”。這是他小小年齡想到的最有效去分辨家中大人們身份的方法。

他想到阿嬤,又想到阿嬤給他的話梅,便取了一顆放進嘴裡。反胃的感覺漸漸得到紓緩。他把核吐出來,又再吃一顆,眼皮漸覺沉重,很快他便倒頭在他媽媽的懷中睡去。車窗外依舊是一片黑,什麼也沒有,除了在他夢裡表妹生日宴上的蝦子。這次,他可以放心地把它放到嘴裡,此刻沒有外公在旁,有的只是他第一次坐長途大巴餘下來的路程。

他媽媽說,一個月後便要到別的地方生活。他問,外婆也跟我們一起去嗎?不,只有我們仨,你、你姐和我,他媽淡淡地回答。

哦,他報了同樣平淡的回應,然後跑去他家後園繼續用小泥鏟將野草連根拔起,再拿到園子的另一角落重新種下。他有他自娛的方法,千種萬款,家中大大小小的東西都可以是他的玩具,不動的他會玩,會動的他更喜歡。

有次,一隻竹絲雞成了他的玩物,也成了他家那夜餐桌上意外的一道菜。他外婆沒有罵他,因為他有代罪羔羊——他的姐姐。他的姐姐在家中擔負起差不多全部家務。大人都下田作業時,姐姐便燒柴煮飯,再燒一大壺茶水,然後一併拿去田埂,給他的外婆和媽媽吃。他會跟姐姐一起去,目的當然不是為大人送飯,而是想去捉甲蟲。

“姐,你看那白色大鳥,多囂張啊,叫牠不回應,在籠子裡走來走去,什麼也不做。”那天天氣炎熱得很,屋外的地面被陽光照得反白。家中靜寂得吵耳,大人們都在各自的房間午睡,他從不喜歡午睡,他認為睡覺是在沒有太陽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

“哪裡呢?我沒看見。”姐姐呆板地坐在他身邊,不知該看向哪個方向。

“那裡呀,你看看。”他指向前面不遠處,一隻白色的雞在點着頭走路。

“啊,看到了。你說牠是什麼來着?”姐姐問。

“姐,你去找根小木條來。”

“你要木條幹什麼?”

“你去找便是了,快點去呀。”

他拿着小木棍,躡手躡腳地向目標移動,那可憐的小東西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將走向終結,還在左盼右顧,對向牠靠近的小孩子毫不提防。

“姐,你拿着這木棍去扎牠。”

“不要,我不要。”

“快點呀,不然我告訴阿嬤你昨天偷吃她的餅乾。”

“不要,不要呀。”

“小弟,牠怎麼不動了?”

“姐,我睏了,我去午睡了。”

他逕自走向房間,留下獨自無助的姐姐在雞籠裡嚎哭,哭聲一直延至晚飯的時候,而他已經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忘記得一乾二淨,大口大口吃着雞腎和黑色的雞腿。

那天他特別起得早,行李早已收拾好,一袋是他們仨的衣服,其他幾袋是生花生、蝦米、薯乾,還有幾隻宰好了的鴨和雞,雞是黃色的,不是黑色的。

大人們都集中在祖家的大門前,排成一行,外婆的淚水流在她黝黑的臉上,又被粗糙的手抹去。

他從吃蝦的夢裡醒來時,大巴剛好到埗。他的媽媽一個箭步下了車,大聲叫身後的他和姐姐快收拾好座位上的東西再下車。他的媽媽把隨行的東西一袋接一袋的往身上掛,然後叫姐姐拿其他比較不重的。這次他也要幫忙拿一些輕物,不能像以往般兩手空空,大搖大擺的往前走。

他們走出車站,但沒有看見爸爸。他在車站外看見旁邊有幾個男人,吃着手中用白色長方形的盒子裝着的炒河粉。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發泡膠飯盒,而這款飯盒將在他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天都在他狹窄昏暗的家出現的東西,伴隨着那嘶吼的吵架聲和碗碟摔破的噪音,那是他成長過程的曲子,流淌在歲月的河裡。

夏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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