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當再次見到美臣時，他正在他自己的咖啡店默默地沖咖啡，看到他默然又專注的神情，我腦中閃過《國產凌凌漆》的開場，阿漆輕倚在豬肉檔旁準備啜飲那杯Dry Martini，眼尾飄過的是那群被虛化處理的路人們。可能你會說，有沒有這麼誇張呀⁈聽好了，他的店就在遊客們趨之若鶩的東望洋新街上。打卡的人們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髮膚都拋到窄窄的馬路中央去，在對着鏡頭凹造型的當下，自己和別人的安全都渾然忘記了。來往的摩托車、私家車、巴士不時來一個急煞，生怕撞到了誰惹上麻煩。這裡甚至有專門來拍婚紗照的準新人，以及把罰單開給打卡眾生的警察。街道另一邊是巴士站，站滿了從山頂醫院下來的人，老弱病殘孕都有，街道的盡頭，就是那座拔地而起的新葡京酒店。整個場景在自媒體鋪天蓋地的文案中被這樣描述：魔幻現實主義，感受真正的賽博朋克風①，來一半浮華、一半市井的澳門東望洋新街打卡，感受澳門地道的人間煙火氣。

不想混淆工作室和咖啡室

然而比街上更魔幻的還有咖啡店門口掛着的一張海報，黑體字寫着——繼續笨拙又真誠地活着。看着眼前這個獨自沖咖啡的人，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頂，確認一下自己不是那個禿頭的“聞西”，不然我會衝口而出——“力拔山河，氣蓋世……”我半帶責怪地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開的是咖啡店，我以為是禮品店，在街上找了很久。他緩緩抬起頭略帶靦腆又堅定地說：“我不想把工作室和咖啡店混淆了。”

數月前，在塔石藝墟時第一次看到美臣和他的作品：都是些五顏六色的貼紙，貼紙上面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民間常用瓷器上看到的寶相紋②。貼紙的內容五花八門，例如：“準時收工”、“不勞而獲”、“問題不大”、“多喝熱水”……瓷器上本來莊重又帶着敬畏的賀詞“萬壽無疆”被帶着戲謔、調侃、甚至頹廢和卑微的語句取代了。這些小品帶着熟悉的陌生感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大家一邊挑選，一邊笑着哪些貼紙送人，哪些自用。我也買了一大堆，還指指點點地問他可否把“不勞而獲”改為“少勞多得”？美臣回答，如果以後想用這個花紋加上個人文字，他可以按要求，即場把貼紙製造出來，他的店就在東望洋新街的超市對面。

一杯載有當下情緒的飲品

我點了一杯咖啡，開始毫無邊界地問美臣各種問題。你是唸設計的？不是，我是體育生。什麼？體育系也有教設計的課嗎？沒有，這些創作是自己想的。打開話匣子後，美臣慢慢向我介紹他咖啡店的理念，立店初心是基於對澳門、文字和插畫的熱愛，期望以飲品為載體把生活感悟、情感和共勉精神以貼紙方式帶給客戶。每天開門營業，他會把當天的心情或感悟打印在一張有當天日期的貼紙上，上門買飲品的客人把這張小小的貼紙貼在杯子上，店內還備了一台打印機，方便客人創作貼紙，帶走一杯載有自己當下情緒的飲品。“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自娛自樂”、“天氣晴，宜收集快樂”、“適當擺爛，才是生活”、“仙女返工必有苦衷”、“愛自己這件事永遠都值得”。有些句子還配了十分搞笑的插圖：“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返工才是”，旁邊陪着一個穿戴整齊的白領，一邊接受輸液，一邊面帶笑容對着電腦工作。雖然美臣的創作中不乏勵志的內容，但我偏愛那些帶有黑色幽默和自嘲的句子。

在急促的城市發展中，人們越發像一部不會停止的機器，肉體不管多麼的疲累，腦袋還要不停接收資訊，再加上每天追趕的人生目標。如果這時還有人鼓勵：加油啊！這句所謂勵志的語，可能是激化人患上思覺失調的最後一根稻草。相比之下，那些看似散發負面感受的句子，更有共情能力，正如那句“你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你便是無敵”。

時間教會的放棄和珍惜

如果客人選擇冷飲，還可免費挑選裝飾杯子的大貼紙。貼紙主題包括風景、雋語、電影、小眾社群以及社會時事等等。捧着貼有寶相紋的杯子喝着桂花拿鐵，我一邊問着一堆堆不靠譜的問題，眼中還貪婪地盯着牆上的小貼紙，問美臣可不可以拿走？他大方地說喜歡哪張就拿走吧。我說很多都喜歡，他說沒關係，多謝支持。聊着聊着，美臣告訴我二月底咖啡店就結業了。我心想美麗有趣的事物都要這樣短暫嗎？他說其實已經過了五年從創作到打雜都是一腳踢的日子，基本上沒有休息。“時間教會我最多的東西就是放棄和珍惜”。這是美臣寫在某年一月五日星期五的獨白；而一月十六日星期三的感悟就是“人生有三個建議：接受、改變、放下”。

如果人生是一場電影，美臣給自己寫了一個最難的劇本——“繼續笨拙又真誠地活着”。在《國產凌凌漆》中，阿漆在豬肉檔潛伏了十年才等到國家交給他的任務。而美臣憑着自己有趣的靈魂和莫大的勇氣，以及發自內心的善良，主動撫慰這個城市日漸浮躁的心靈。希望他好好休息後給我們帶來更多創意。

美臣，擺爛不要擺太久啊，大家期待你的好戲再登場。

憨樸聰

註釋：

①賽博朋克（英語：cyberpunk，又譯電馭朋克）是“控制論”（cybernetics）與“朋克”（punk）的結合詞，基於訊息技術的科幻故事之分支。

②寶相花紋是中國傳統裝飾紋樣之一。是在自然界的花朵、花苞、葉片形狀的基礎上，經過藝術加工而成的佛教圖案紋樣。寶相花的主體為牡丹、蓮花等，因其造型富麗、華貴，故稱“寶相花”，是富貴、吉祥、美滿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