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將功成萬骨枯
二〇二一年,法國總統馬克龍盛大紀念拿破崙逝世二百周年,規模之大屬近年罕見。在紀念儀式上,馬克龍發表演說,強調法國人要熱愛知識和歷史,法國對企圖抹去歷史的勢力絕不屈服,反擊法國左派對拿破崙“好戰”、在殖民地恢復奴隸貿易及進行種族清洗等說法。當年馬克龍為順利連任,選擇借拿破崙“過橋”,自有其政治動機,但他反對以現代的法律和社會規範,評判拿破崙一生功過,提醒法國人需以智慧,避開時空錯置的歷史研判,無疑是擲地有聲之言。慣於將歷史黑白二分,將當代辯論的重量加諸在過去之上,最終只會混淆視聽,誤人子弟。
撇開個人喜惡,拿破崙對法國甚至現代西方世界,無疑影響深遠,對其人其事的正反意見,西方學術界亦早有大量研究。例如已故英國著名歷史學家保羅 · 約翰遜,在二〇〇六年出版的《拿破崙》,對這位法國梟雄的真知灼見,便相對平實得多。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約翰遜為英國政論雜誌《新政治家》撰稿而聲名大噪,在六十年代中成為該雜誌的主編,八十年代起為大西洋兩岸不少報章和雜誌撰寫專欄,一生出版超過五十多部著作,大多以大眾歷史與人物傳記為主,如《基督教史》、《猶太人史》、《現代世界史》、《伊莉莎白一世》、《邱吉爾》、《華盛頓》等。今年十一月,大導演列尼 · 史葛(Ridley Scott)的《拿破崙》上映,由飾演《小丑》的瓦昆 · 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演繹一代法國傳奇君王。適逢約翰遜的《拿破崙》中文版同步上市,觸覺敏銳的營銷團隊應記一功。
有別於一般的歷史人物傳記,《拿破崙》篇幅相對較少,但出自約翰遜此等名家之手,文筆生動之餘,就拿破崙豐富一生之敘述鋪排,更是拿捏精準。不論是國家大事、領導才能、軍事謀略,抑或兒女私情,作者講述的故事,盡皆引人入勝,追看性極高。譬如關於拿破崙與約瑟芬愛恨交纏的感情,尤其他在個人原則與愛情之間該如何取捨,約翰遜都寫得絲絲入扣,教人印象深刻。作者對拿破崙的研究,亦展現出其歷史大家的視野。例如拿破崙與華盛頓,兩人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約翰遜認為兩人政治生涯的軌跡異常相似,精神氣質卻差天共地。跟拿破崙橫蠻的作風相比,華盛頓律己甚嚴,具紳士品格,兩人的行事作風和政治信仰,更斷定了美國和法國的歷史演化進程:對於華盛頓而言,軍事不過是手段,如何將古典政治的文明遺產轉化為現代的進步文明,以此抗衡對暴力之崇拜,才是革命的終極目標。拿破崙則受益於法國大革命衍生的專制統治,一旦嘗過權力的滋味,便走上追求無上權勢的不歸路,誓要將法國的勢力擴至整個歐洲。
在約翰遜眼中,拿破崙不受意識形態束縛,是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也是深諳宣傳之道的機會主義者。他尊崇暴力的政治遺產,成為上世紀極權政治的典範,甚至為人類的未來,埋下對暴力迷信的計時炸彈。書中,作者引用法國十九世紀詩人拉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之言,即拿破崙對軍事力量頂禮膜拜,並將之滲入國家精神,武力遂成了他唯一懂得的語言。約翰遜認為,拿破崙在滑鐵盧戰役敗北,最終被流放孤島,也是拜其暴力信仰所賜。冤有頭,債有主,作者甚至斷言,即使並非拿破崙本人,但他遺留下來的暴力至上基因,以及當代社會對拿破崙英雄崇拜之流,或多或少需為上世紀在全球掀起的連場戰爭和血腥殺戮負起責任。
王少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