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該背註釋？

——談教育系統中不同角色的認知差距

最近同溫層一個熱門議題是“到底該不該一字不漏地背註釋”，爭議的開端是一則臉書帖文。本來以為這類型的言論大家已經司空見慣，沒想到最終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

熟悉的朋友紛紛發文表態，教育KOL批判教育體制的積弊沉屙，教師直陳教育現場的艱難處境、捍衛尊嚴，又引申出一系列學校教育問題與老師的困境。我以為討論至斯，焦點已經不在探究背註釋在語文教育與教學中的正當性，而是教師長期以來被過度要求、放大檢視、怪獸家長無理取鬧的情緒抒發。

從教學效果來看，背註釋有其短板，例如無法訓練創造力、無法提高閱讀理解能力、可能扼殺學生興趣等；但它在某些層面也有效果，例如鍛鍊記憶力、培養專注力與心智韌性、增加詞彙量，進而提升語言能力，再進一步提升以語言為基礎的思維能力。只要選定適當的教學目標，背註釋不失為一個有效、可執行的好方法。不過在實際執行面，背註釋的正反效益可能就不那麼勢均力敵。對教師在教學、班級管理、評核成績而言，背註釋所代表的傳統紙筆測驗，比起許多當前被當作顯學的翻轉教學、多元評核有效率得多。它可以量化，方便評估，不容易被質疑不公平，老師容易操作。對大部分學生而言，它又易於理解，容易形成思維模式，建立起自信心和目標感。在現在的教育體制中，紙筆測驗的效益和優勢就在那裡，這種模式不僅能讓師生安心，家長也放心。

最近幾年新型態教育的意識形態淹沒了世人的視野，呼聲很高，使得一眾教育者風聲鶴唳，戰戰兢兢，也爭先恐後舉起改革的大旗。然而這種改變或許不僅尚未穩固，甚至根本沒有成形。大眾心裡關心的往往不是孩子的創造力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主要仍是職業競爭力，更簡而言之，是“謀生”的能力。當人們意識到創造力和獨立思考與謀生之間沒有如預言般存在顯著的關聯時，新教育最終也只能淪為一群同溫層專家在象牙塔裡的高談闊論、學校領導者向主管機關的輸誠，以及網紅對世人無趣的宣傳表演。

教師當中毫無疑問有認真負責的，也有尸位素餐的；有充滿理想與熱血的，也有滿腔厭世和不幸的。不過，無論如何，教師都是“國民教育”這個系統當中的一分子。國民教育的體制本於大眾、面向大眾，國民教育體制中的教師來自於大眾、受限於大眾，自然很難不以大眾的基本性格為依歸。教師普遍保守、尋求安穩、以謀生和自我實現為首要價值。這種性格不單單彰顯在教師、公務員身上，而普遍存在於我們這樣的普羅大眾心底。在人類的諸多智慧中，獨立思考和創造力是相當稀缺的東西，此般現象是教育改革中很少被觸及的，因為它違背了啟蒙思想高舉的理性、平等精神。然而，它又無比真實：即使所有人都具備一定程度的所有天賦，他們的弱項也會在專業分工、階級分層的文明社會中逐漸被隱藏，最後，他們變得彷彿自己根本沒有擁有過這方面的天賦一樣。

從現實面說，當代教師所面對的難題五花八門：繁重的校務工作不能不做，學校管理頒佈的政策不能不服從，社會對於教師的期待不能不審慎，學生現實的學習成就不能不重視，歸根結底，都是生存的壓力。在這樣的處境下，即使最勇敢、最有想法的老師，都必須做出妥協。箇中滋味，也許只有真正當過教師的人才能領會。因此，每當有“圈外人”對教師群體指手劃腳時，老師們常常氣得跳腳。

背註釋爭議所反映的，是所謂文化菁英與國民教育體系之間的認知落差，以及當前教師在科技改變人類的時代巨變中，所承受的沉重壓力與積累的情緒。它不單單是教育的問題，也是社會的問題，如果世界的根本邏輯沒有改變，我們之中就註定有一些人要去當作家，更多的一些人要痛苦地背註釋；有一些人坐擁黃金城，有更多的一些人要掙扎於泥潭。

最後，我也說說對這個議題最原始的看法。註釋該不該背？如果為了提升詞彙量、認知能力、專注力與記憶力，可以背。背也有很多方式：一字不漏背、簡要背、快速背、先背再查，運用多種刺激來建構、強化腦神經網絡。如果要培養學生的創意、獨立思考或情意的能力，我可能會採用其他教學方法。誠如發起帖文者所言，這是一個“可以”而非“應該”的陳述；若用我自己的話說，則是“什麼時機做”而非“該不該做”的問題。

苦 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