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一生

他和她相愛着的時候，充滿希望的時候，兩人興高采烈地去動物中心領養了一條小狗。她抱着這條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回到兩人新租的公寓時，心中自顧自調侃道：“我和他的愛情，再不濟，也能走到這條小狗離開世界的那一天，畢竟狗最長也就活十五年左右！”那一刻，她緊緊地將孱弱的小狗抱在懷裡，彷彿牠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抽象愛情化成了可觸碰的實體物質。

也許是因為愛情的氣氛殃及池魚，這條小狗是在無死角的關愛裡長大的，所以格外的溫和、聽話、靜謐、快樂。牠幾乎從不哇哇吵鬧，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沿着公寓客廳的牆壁自顧自地走，好像這是一條永遠走不完，但又樂此不疲的康莊大道。繞圈走暈了、走累了，牠會歪着身子、倚靠着牆壁趴在地上休息，但是神情依舊是快樂而滿足的。牠的世界是初夏天空裡的一朵朵白雲，柔軟清和，有依託，有前路，因為有他和她的愛情。

唯有今天是一個例外，牠破例地耷拉着頭趴在客廳中央，緊繃的身體時不時瑟瑟發抖，因為牠將面對未知的前路。這一天，他和她分手了，在這條小狗走完自己十五年的壽命之前。

他和她當年相愛得多麼你儂我儂，今天就決裂得多麼毅然決然。兩人在公寓裡將各自的東西割裂得涇渭分明，分別包裝，清理房間，繼而退租。可是，對於趴在客廳中央的那條小狗，好像誰也沒有看見，因為誰也不想要，可是誰又不敢事先張口推脫，害怕首先招來不負責任、冷酷無情的罵名。牠是一段曾經明亮、後來暗淡的愛情過往，那是一段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令人尷尬的失敗體驗，他和她都不願意帶着尷尬去開始新的征程。

自這一天起，這條小狗雖生猶死！世界不復當初，天翻地覆，牠在不同的街道、不同的社區絕望地穿梭，被不同的保安、不同的路人呵斥、驅趕、棒打。

沒有人再輕柔地看着牠，因為牠是一條野狗，儘管每一個路人幾乎都肯定，牠是一條曾經被人愛過、後來遭人遺棄的流浪狗。

直至有一天，牠從一個稀疏的鐵網裡鑽了進去，不料那是一所大學，裡面有草坪，有池塘，有綠蔭遮蔽的小徑，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牠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地看着一群群花團錦簇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從牠身邊走過，沒有人驅趕牠，倒是有不少勇敢的年輕人湊過來，給牠餵東西。

不知道在這所大學校園裡遊蕩了多久，一天，一對學生情侶看見牠，女孩說：“牠好可憐啊，我看見牠好幾次了，無家可回，你看牠的眼神，牠是多麼渴望有家可回啊！”男孩說：“是啊，要是能找個地方，給牠搭個窩就好了。”

女孩和男孩最後在宿舍樓背面一個少人關顧的角落裡真的給牠搭了一個窩，每天送水送飯。每當牠趴在地上、低頭吃他和她帶來的食物時，女孩總是用一種心疼悲憫的口脗悠悠地說：“要是咱倆有個房子就好了，哪怕是一間出租屋，這樣牠就不用躲在這裡了。”男孩說：“等以後我們掙錢了，可以在外面租房子的時候，就把牠接過去。”

那是愛情剛開始的樣子。沒過多久，牠的秘密小窩被發現了，牠也被轟走了，再也沒有出現，想必是死在某地了。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