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紀事
十月的蘇州,已經冷了。古城外頭的街道繁華,整條街塞得滿滿當當,連車都不好過,走一會兒停一會兒。蘇州自古以來就以精緻、古典的庭園聞名,街道窄小反而是它的風格,尤其是路也是青石板鋪成的,有高低落差,並不好走。不過一下雨時,小巷屋簷無聲地落下綿長的雨絲,旁邊賣蟹黃湯包的小攤飄來熱騰騰的煙火氣,顯得古味特別濃。
下雨,只能去評彈館聽曲。蘇州最有名的是古城北邊那家,據說裡面有一個當紅的評彈演員,歌聲溫柔甜膩,吳儂軟語,甜得讓人心裡陶醉。數不盡的觀眾每日在館門口排隊購票,也是為了一睹她的風采。在館內,看着坐滿從各地遠道而來的熱情聽眾,我也是其中一員,而且鬼迷心竅地連續兩天都買票來聽。我想,古時候唱曲唱得好的花旦、小生,同樣會被大批的百姓追捧,到哪表演都觀者如堵、座無虛席,如今戲曲雖然不是潮流,但唱曲唱得好的演員,居然也能被追捧至此。北邊的評彈館生意火爆,全靠她一人名氣,每一場次賣票賺至萬餘元,每日評彈館收入八萬多。減去各種成本,也是相當火爆的生意。讓人想到,儘管街道會重修,古時建築不再,但人心仍然是古的,古典的情趣始終存在於民族的無意識之中,在現代社會人不經意的地方,總是會原封不動地顯露出來。讓人看了驚異:是誰教的?為什麼能夠原封不動演練出來,那樣熟練。
民族的潛意識本就是讓人驚異的事。我走進拙政園,最大的一處蘇州園林。進去之後,所見的遊客,不少都換上了古代裝扮,才子佳人,攜伴高興地在湖邊遊玩,女孩們頰邊塗抹了胭脂,額前點了花鈿,雲鬢上的幾根金色簪子,轉身時雲衫飄飛。配上拙政園古雅的景,繾綣的雲,連綿開了一整湖的翠綠荷葉,倒讓人一瞬間回到千年前的唐朝,或是明清時代。古代建築沒有古味,也許是受到來往遊客的現代裝影響,建築成了一個在現代格格不入的景點。只要人們換上古裝,所追求的古味,立刻撲面而來。婉約秀美的景物,都是為了湖邊這些書生、美人們所設的,他們是那樣年輕、快樂,有說有笑,和千年前一樣,和幾百年前也沒有大區別,青春總是永在的,總是生機勃勃的。
酒店的前檯姐姐,白淨、五官立體,有點混血感,戴着金框眼鏡,和這個古色古香的蘇城,有點格格不入。她氣質是安靜、優雅的,我在這住了多天,許多忙都麻煩了她。連在外面門禁,我的電動車被停車場的欄杆擋着,她就出現在我面前,也不知道在酒店前檯的她,是怎麼看到死角的一切。蘇州到處有美人,我懂韋莊《菩薩蠻》中“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一瞬間心裡的癡醉。
在蘇州這幾日,都是渾渾噩噩的。被飄香、酒香,還有人間沉醉的煙火氣灌醉。我走在熱鬧的街道裡,遊客最多的古裝店。裡面的阿姨、姐姐們,只管我小姑娘、小姑娘溫柔地叫,她們給我換了店裡最華麗的那套衣服,給我弄了一個漂亮的唐代髮髫,掃了濃艷的唐妝,額間點了花鈿。我說,髮鬢之間弄個花吧,於是頭髮上戴了簪子、插梳,還有花。大唐風格就是窮盡華麗的,那是最有信心的一個朝代。夜晚,雨下得地面濕漉漉的,河邊也是雨,整個天地都是雨。我在河邊的橋上拍照,冷風吹,我冷得在抖。攝影師朋友叫人把外套借給我穿。於是,在拍攝期間,我有賴他倆的照顧。每一次要拍照,我將外套除去,交給助手。一拍完,朋友又過來將外套披在我身上。我還記得,攝影師在寒夜中光着膀子拍照,這一次攝影僅是三百塊錢不到的套餐。我心裡歉疚,但實在太冷了。
我想起,撐傘走到青石板巷子裡,隨處一家賣蘇式點心的店,買了海棠糕和米糕來吃,因為要趕行程,一跑上車,就抓緊時間狼吞虎嚥地吃。司機是個叔叔,轉頭關切地問了我一句,“小姑娘現在才吃午餐呀?”
我點頭。因為趕,沒法吃三日來都吃的那家店的蟹黃小籠包、蟹粉豆腐和佛跳牆,我很難過。陽澄湖大閘蟹還正是蟹黃流油的最佳季節。
叔叔很認真、發自內心地說:“真可憐呀,慢慢吃,不急。”
貪玩所以才來不及吃飯,我不好意思說可憐。但是蘇州人是發自內心地對你說話,他們對女孩是溫柔的。在評彈館,我買錯了票,第二天去發現那是昨天的票。我當場就在排隊處爆哭了出來,她們說,小姑娘別哭啦,這件事我們會解決的嘛。
還是偷偷帶我進去聽了。
在外面青石板街道的雨,在評彈館裡溫柔的歌聲中,“桃葉尖上尖,柳葉就遮滿了天”,我想起了連日來蘇州的柳樹,與平江路蕩漾白光瀲灩的河水。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