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好時節巧遇邱瀟君
飯局已經約好,回金門、由我宴請文學獎評審團與部分得獎者,席間有人問,“為什麼讓你請客啊?”事發時該有一條起跑線,跑着跑着只記得終點,卻忘記從台北還是澳門出發。“甭客氣,吃飯喝酒就是了”。埋單之際發現邱瀟君已經結帳了。
邱瀟君,金門文學獎新詩首獎得主。我們曾經線上進行文學交流,論交情,不過搭乘同一班飛機抵達金門。她專程從美國飛抵台北,再轉機金門領獎,得獎作品〈將軍令〉寫着,“太陽和勳章/戰墟和影子/雖然已被日曆撕過一遍遍/這一刻/或至少有那麼一刻/我們應該記得”,以感懷腔調陳述戰爭殘酷與時間的消亡。
我讀了作品不禁問她,“你就是課堂上被我調侃,只要寫散文,就變成新聞稿的那位作者嗎?”疫情期間遠距交流,每一個人都在也宛如不在,小小大頭貼變成真實人像,再怎麼樣都難以搭上邊。我無意嘲弄,只是對她的進步震驚難以置信,邱瀟君不以為忤,滿滿微笑說就是她。
有錢人會更有錢只因為小錢、小小錢,錙銖必較,眼前這位“有錢人”顯然違背常理,為我在金門與台北埋單,而且都默默進行,直到閱讀她的《台灣小妹、美國大姊》,方知箇中緣由。她困頓病倒之際,為了想吃牛肉麵,打電話給當時交情不深的朋友曹靜永,為了感激恩情,爾後他們吃飯,“我一定替你付帳”。窘迫之際接受茉莉的飲食接待,還被塞了一百美元,之後失去聯繫,一百美元的恩情於年冬時送給房客。這時候的邱瀟君經營房地產業有成,推己及人,擴及有因緣的人。
《台灣小妹、美國大姊》標示空間與時間的移動,見證台灣、美國兩地的探索。卷一“遠逝”命名很有意思,很遠的時間拉到近近的眼前,充滿感性、感激,說“遠”實“近”,說是“消逝”實則一直都在踏履。人生的“前進”與“後退”,帶着生命初始的存款,而存款的累積最大的關鍵是“王永貴”——擔任軍隊高職的伯父,派遣到家裡幫傭的同袍,角色類似傳令兵、勤務兵,甚至是伙房。
作為外人,王永貴在動盪時代謹守禮法,忠誠勤懇貫徹長官命令,在安老院中收到瀟君寄來的禮物,一次次說着他帶大的小女孩,早晚會接他到美國養老享福。久遠年代,人與人之間單是承諾,已是永遠信念,正因為信仰如此真摯、如此可愛,便來得有一點殘酷。人生未必事事如願,它們的破損是殘酷,理念卻是飽滿的幸福,引人熱淚。
如果說邱瀟君的未來,在她的台灣成長時光已經埋伏好,未免過於武斷,但作家年過中年不忘舊人舊情,說明善種子業已栽種,往後在美國經歷的運輸轉運站資訊輸入員、洗衣店工作、保險領域公眾調查員、大英百科全書推銷員等,都能看到善念為先,因此締結好緣。從小妹到大姊,並不是一條明確路,峰迴路轉、前途茫茫時,總有善心人沿途指路。
閱讀作品,跟隨瀟君成為“大姊”,難免自我提問,如果是我碰到了,會結下善緣還是惡緣?人生猶如星宿,有人選擇成為孤星獨自發光,有人連綴成星宿、星座,成為夜深航海人的指引,鋪排善意成為銀河星橋,成就自己也完成他者。
不忘根本、不忘來處,瀟君的星宿、銀河,不斷長大,從好女孩、好女子,再成為一個好人。瀟君的際遇與奮鬥,不只是個人漂旅,而提供我們去想去看,人生中的錯過有沒有機會縫補。相逢總在對的時候,這是人與人際遇,最美的詮釋,更何況邱瀟君再站了起來,佯裝上廁所之際,悄悄走到櫃檯。
她又故意笑得含糊且傻氣,但我知道,我才是真正糊塗的人,頷首再乾一杯時,酒,也都喝進了自己的肚皮。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