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銀杏安個家
自己看書時,一向不喜歡把書頁摺起來作爲記號,因爲摺頁面像被捺了一刀似的,很是礙眼。而是喜歡在案頭備點紙條、樹葉、花瓣,以作書籤之用:樟樹、冬青、紅楓、石榴的葉子小巧玲瓏;玫瑰、杜鵑、玉蘭的花瓣即使時間久了些,依然還有那麽點淡淡的清香。
後來,專門把銀杏葉作書籤,則源於讀了《答梅宛陵聖俞見贈》。梅宛陵即梅堯臣,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因而世稱梅堯臣爲梅宛陵。當他得知歐陽修被貶後,便從自家的銀杏樹上摘下一百枚銀杏葉,千里迢迢寄給歐陽修。
銀杏葉呈扇形,多數爲叉狀並列細脈,有長柄,無毛。它春天豆綠,夏天深綠,秋天黃綠,初冬則成金黃色,十分逗人喜愛。經驗告訴人們,無論是長在銀杏樹上的綠葉,還是已經掉在地上的黃葉,用手去撫摸它時,葉面的溫潤、光滑如同輕柔的絲綢面料一樣,不光讓人賞心得愛不釋手,更有着一種美的享受。比如,早在二百多年前,愛爾蘭作家埃特蒙·柏克就曾對這種光滑給予了極大的愛慕,他在《美的歷史》(中央編譯出版社,二○一一年版)中說:“光滑是美的本質要件,我想不起任何東西是美而不是光滑的。以樹與花而論,光滑的葉子是美的;……鳥獸的光滑羽毛和毛皮;美女的光滑皮膚;裝飾的家具則有好多種有光滑的表面。美的效果有相當大部分來自這個特質,而且應該說是最大一部分。”
歐陽修收到梅堯臣寄來的銀杏葉,立馬寫下《答梅宛陵聖俞見贈》:“鵝毛贈千里,所重以其人。”“物賤以人貴,人賢棄而淪。”感慨患難之中見真情。不僅僅是歐陽修借物抒意,歷朝歷代的詩人在銀杏的身上植入了諸多的期盼和意韻簡直是不一而足,諸如堅韌不拔、頑强不屈、信念堅定、忠貞情愛、多健康長壽、真善美等等,因而自己用它來做書籤還是別有意味的。
作書籤之用的銀杏葉,何止只有美的體味,隨着時間延伸,綠色變成灰綠,金黃色變成淡黃,葉面平整,顔色變淡,葉桿變硬,脈絡皺褶也更清晰了。撫摸着條條脈絡皺褶,仿如牽動着自己的心,什麽地、什麽人、什麽事,都一一湧上心頭,或許這也是鄭板橋所說的“一枝一葉總關情”吧!
一九八七年八月中秋,時在丹東,丹東文聯的同志領着我們暢遊了鴨綠江,再去東溝縣(現爲東港市)參觀丹東港。在鴨綠江入海處,主人指着沙灘邊上的一塊石碑說,這裏是中國海岸線的頂端!好傢伙,讀小學就知道萬里長城東從山海關起,西到嘉峪關停,至於海岸線南從何處起,北到哪兒止,從來沒有聽說過。主人一席話,簡直讓自己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回到市區,請求司機在新華書店門口停留五分鐘,人家說主人讓客三千里,不光是車停,主人還下車陪同進了書店。在散文櫃,買了本周瘦鵑先生的《拈花集》,專談花卉盆景景物的散文集。回到下榻的賓館,便掏出《拈花集》,在扉頁上寫下某年某月丹東行的題籤。
晚上,和丹東同行漫步街頭,人行道上站立着一株株高大挺拔的銀杏樹,在月光和燈光的映襯下,一片片泛着淡黃色光芒的銀杏葉特爲引人。同行介紹,丹東的銀杏樹久負盛名,有着上千年歷史。一路走來,自己或者從樹枝上摘下,或者從地面上撿起一片片銀杏葉,感覺手指頭有點兒發脹才休止。回到客房,便一片片夾在《拈花集》中。無論什麽時候,當自己去翻開《拈花集》時,觸葉生情,丹東街頭的銀杏樹,丹東文聯諸同志的熱情都會浮現腦海。
一九九八年六月,去洛陽公幹,住豫西賓館。洛陽是九朝古都,工作之餘,參觀了龍門石窟,看了博物館,遊玩了植物園。在博物館商品部,買了一尊仿古唐三彩馬,學名白藍釉三彩馬,屬於唐代軍用馬。面對遠道而來的客人,營業員再三叮囑:千萬千萬要小心,路上可別碰撞!受條件限制,他們只能簡單包裝,自己又用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爲了防摔,七八百公里的路程,除了停車吃飯,是一直抱着。
說到植物園,它是在隋煬帝修建的“西苑”遺址上興建的。在人們的印象中,隋煬帝是個“暴君”,然而他在宮苑建造上確有建樹,打破了秦漢以來以建築爲主的宮苑建造格局,注重山水營造,使“西苑”成爲以山水爲骨幹組織的景區,並在後世的皇家園林建造中影響至深。當年的“西苑”獨樹一幟,後來重建的“西苑”,也即現今的植物園,更是成爲世人遊玩的好去處。
或許是對銀杏情有獨鍾,自己在植物園的“銀杏大道”走了兩個來回。人家說銀杏葉轉黃,繽紛落地時候最好看,其實在夏日的陽光下,銀杏葉晶瑩剔透,生機勃勃,同樣吸引人眼球。一條綠色長廊向前筆直延伸,頭頂上銀杏葉相互掩映濃蔭蔽日,構成相對獨立的綠色空間,清人李善濟說:“我來樹下久盤桓,四面陰沉夏亦寒。”外面烈日炎炎,誰不想在裏面多多“盤桓”!“西苑”帶不走,“銀杏大道”帶不走,唯一能帶走的只有銀杏葉。儘管葉兒青青,自己還是從樹兜底部的嫩枝上摘下幾片,夾進《洛陽遊記》(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二○○四年秋,去西安旅遊,拜謁了黃帝陵、遊覽了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登臨了大雁塔。西安是世界歷史名城,是西周到大唐歷經千年的帝都。看的地方多,說多了,就有點扯遠了。只說說和銀杏有關的。宗聖宮是道教最早的寺院,據說宗聖宮的這株銀杏樹,是老子講《道德經》時栽種的,已有二千五百多年歷史。“形氣發於根柢兮,柯葉匯而靈茂。”(班固)二千多年了,老態龍鍾的它,依然英姿勃發。站在遠處看,冠如華蓋,枝若虬龍;走近它,仿若置身於靈光之中,別有意蘊。
看着璀璨的銀杏金葉,品味着博大精深的道教文化,的確美滋滋。面對銀杏老祖宗,便虔誠地彎下腰去,撿起九枚葉子,九者,久也。打開背包,拿出《赫赫始祖》(陝西旅遊出版社,二○○二年版),然後一枚枚夾進書頁。
或許是對銀杏有着那樣的眷戀,無論是出差,還是旅遊,行走在城市,穿行在景區時,只要看到銀杏樹,秋天,葉子灑落在地上,就揀最好的撿上幾枚;春夏之間,就從銀杏樹底部的嫩枝上摘下幾枚。重慶武隆、安徽天柱山,湖北神農架、承德避暑山莊、瀋陽故宮、湖南長沙、河南安陽、山東威海的銀杏葉都曾留存。
算起來,北京的銀杏葉撿得最多,一是景點多,二是退休後休閑時間多,坐公交不花錢,說走就走。中山公園、天壇公園、頤和園、圓明園,幾所大學和三里屯等“銀杏大街”都有足跡。行走其中,陽光從葉縫裏直射下來,小孔成像的作用,變成一角硬幣大小的金色圓形,灑落在身上。頭上是金色銀杏葉編織的穹頂,身上一個個金色圓形隨身而動,腳底下踩着剛剛落下的金黃色杏葉發出輕微的響聲,置身其中,真的讓人心曠神怡,詩意萌動。
把銀杏葉作書籤的時間長了,夾着銀杏葉的書也多了,如有疏漏,掉在地上會被踩碎。讀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收藏沙子的旅人》(譯林出版社,二○一八年版)時,刹那間腦洞大開。在《收藏沙子的旅人》中,卡爾維諾記述一位收藏沙子的旅人環遊世界時,只要到了有沙子的地方,都會抓一把沙土裝進小瓶,回來後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慢慢地竟然有數百瓶之多。對此,卡爾維諾說:“這也是一部日記:當然是旅行日記,但也是情感、情緒和心境的日記。”“也許我們之所以搞收藏、寫日記,是爲了記錄轉瞬即逝的狂熱。換句話說,是將自己的存在之流變成不易消散的客觀實在,或者是將連續的意識之流凝結成書面文字的晶體。”
自己撿回來的每一枚銀杏葉,也是有“情感、情緒和心境”的,於是仿效旅人,把銀杏葉按時間順序裝入厚厚的空白影集中,給它們建造一個穩妥的家,讓它們“變成不易消散的客觀實在”。
現在,運用“基因組重測序”手段,可以忠實地保留着億萬年前銀杏祖先的模樣。如此,有朝一日花點“測序”錢,坐在家裏,豈不是就可以知道三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自己所見到的那些銀杏樹的英姿了。
如果有一天,自己帶着銀杏葉集去重遊故地,去到曾經有過交集的銀杏樹下,人家說相見歡,相見當然是件高興的事。然而三十多年、二十多年、十多年都已經過去了,當年的葉兄葉弟葉姐葉妹們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不知去向,唯獨自己這個“家”,它們依然如故。空靈之中,那相聚的喜悅滋味,那別離的滋味,絕對參半。
能爲銀杏葉安一個家是件幸事,唯一遺憾的是,起始於梅堯臣、歐陽修的銀杏葉情緣。而本人至今沒有去過梅堯臣的老家,更沒有收藏到梅堯臣老家的銀杏葉,希望有機會去補上這個缺憾。
昌 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