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航跡
一段朋友圈的小視頻,畫面底部微露着一線川西北藏寨的屋檐,餘下滿屏湛藍,一條白線緩緩劃行,貫穿了整個天空,清爽明朗。朋友寫道,“抬頭望天,和一架飛機不期而遇,感覺……”十五年前,與她在成都初次相遇的畫面不禁映入眼簾,儘管如視頻美好,而我卻從中感覺出些許“逝者如斯”的味道。
一九九○年,平生第一次乘坐飛機是爲了去南方闖蕩世界,這次飛行的記憶已不清晰。然而兩年後,小學女同學乘坐的同一次航班因未能及時升空而機毀人亡,由此帶來的不安卻伴隨了我多年。歲月日久、年紀漸長,遠行的次數越來越多,緊張和害怕慢慢淡去,代之而來的,是旅程中那些日漸深重的難以言喻的聚散離別的情緒。
二○○三年初秋的一個清晨,陽台上,養了五年的杜鵑花映在東望洋山的燈塔前。這時,一架客機從天空劃過,恍惚間,猛然意識自己離開的時候該到了。航線一點點爬升,伶仃洋渺茫起來,粵北贛南的山嶺撲面而來。腦海裏還清晰記得,當初,在珠海拱北與澳門關閘的緩衝地帶,第一次見面的同事嚴肅地對我說,“你的身後是社會主義祖國,眼前則是資本主義的澳門”。而此刻,“一國兩制”、“澳人治澳”成功實踐,我也圓滿完成了使命,即將踏上故鄉的土地。五年裏,從澳門往返杭州、吉林、南寧、蘭州、太原、伊寧、合肥……一生中難得再有如此頻密的飛行。然而,我知道此行卻是真的不同了,這一去山高水長,這一別也必定地久天長。澳門和歲月,友人和杜鵑,離別之傷和眷戀之苦油然而升,眼前竟濕潤了起來。
每一次起飛都是分別,每一次降落又是開始。機場寥闊旅人匆匆,目的地未知,心中不免忐忑恐慌,目的地熟悉,陽光明媚或者暗無天日,盡可以坦然面對。然而,無論勇氣還是期待,走下舷梯的一刻,一定會換上另一種心境,也許安靜了平和了,停下來不再出走,也許這裏不過是蜻蜓點水的一站,稍事休息還將迎接新的旅程。不經意間,這一段和那一程的起落便慢慢勾勒出了一生。
在遙遙不到盡頭的旅途中,有人告訴你,不必關注起始,體味沿途美景最重要。於是,那些曾經的刻骨銘心,曾經的風花雪月,即便因歲月變得模糊,也終會像映在霞靄中的落日般,迷幻飄渺,若即若離,你心中明白,那也是一種美。這時又有人說,與其縱觀風景,不如做個風景中的人,讓自己駐留在別人的眼裏相裏記憶裏。
在意起止還是關注過程,似乎都重要也都不重要。那天收拾父親遺物,翻出成本成堆的相册,相中的父親多爲戎裝,即便老了,也是除去肩章的軍服。然而在中間,竟沒有找到一張我和他單獨的合影,很難過更很後悔。想起那天凌晨,緊緊握着他的手,陪他安度着人生的最後一程。監護儀上拉成直線的一刻,我沒有哭,腦海裏卻瞬間呈現出許多過往畫面,那是我和父親的曾經,親暱歡愉或爭吵反目,熟悉又遙遠。父親走得並不倉促,卻還是留下了很多扯不清的問題,比如軍産住房如何處理,比如病重母親的未來,甚至於自己歸葬何處……這些不都是他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事情嗎?還有,那枚耿耿於懷的五十年黨齡證章何時補發到位,這些都曾經是天大的事情啊。事不關己,才可以高高掛起,父親走得安心嗎?眼前這副漸漸涼去的軀體,還算不算自己的父親,我有些困惑。其時,父親有沒有在天之靈已經不重要,父親知不知道我還在身邊也不重要,但這一切,於我卻很重要。
最後時刻,父親會在想什麼呢?或者什麼也沒有想?父親從一個農村孩子到高級軍官,始終自豪於把畢生奉獻給了國防事業,這樣看來他應該滿足於此生,然而,他也不止一次和我聊過一生憾事,生了倆兒卻無一女,人生難成“好”字;當了一輩子兵卻沒上過戰場;年輕時帶着小馬做科研,後來“小馬”成了航母院士,自己則一直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榮耀也好,挫敗也好,俱往矣。我開始暗暗揣測,如果真有來生,父親還願意重走今世的路嗎?零亂的一夜,我似乎慢慢明白了些什麼,也許當一個人真正面對生死看透生死的時候,生與死便不再有意義。
生與死的問題終究是要坍縮到哲學和宗教範疇的,由此,我不能不聯想到涅槃。據說成佛之前,釋迦國的王子考察到人世間萬象皆苦,生是苦,孕婦肝腸寸斷孩子哭天搶地,老是苦,面容枯槁氣若游絲,病也是苦,耗盡資財不得痊癒,勉强康復又遺患無窮,死更是苦,榮華富貴一朝全無,金枝玉葉轉眼成腐。總之,人活着就是痛苦。既然離不開苦,那就選擇死好了,對不起,三善道三惡道還在其後,無論今生度過哪一道,來世還將繼續輪迴其中。在經歷了菩提樹下的七日靜坐之後,佛陀終於參透世間一切虛妄,悟出“無上正等正覺”,只有超脫六道才可不再輪迴,達到無生無死的境界。
佛認爲,世間無物俱爲無常,所有存在都不過是過程,終究離不開“成、住、壞、空”四個階段,宇宙百億年,文明上萬年,人生幾十年,莫不如此。那“我”也必是無常,本無我。既無我,爲什麼又有我,因爲因緣際會,有因即有果,有果即有因,萬物都是他因之果,又是他果之因,因是業,果是報,種一因得一果,做一業還一報,因果業報相接,輪迴自然不止。要跳出輪迴,必須阻隔因果斬斷業報,達到非因非果無業無報的無我境界。“無我”即爲涅槃,涅爲不生,槃爲不滅,萬物回歸自然。
今日寒露,窗下的花園依然茂盛,迴廊小徑將空地劃成各種不規則的形狀,各色景觀植物錯落地將它們填滿,四周的落葉喬木華蓋如雲,色彩斑斕。銀杏透着金色,無患子頂起橙果,槭樹鮮紅得耀眼,紫色的女貞子一掛掛的像熟透的葡萄,松柏類的針葉保持着深深淺淺的綠,始終如一。樹下的灌木也不遜色,結香枝頭銀絮狀的絨球開始在泛白的葉子中形成,石楠頂端生出一層絳色的葉冠,南天竺紅果纍纍,垂艶欲滴,夏天最後的酢漿草依然頑强地綻放着或粉或紫的小花。鳥兒在林間跳躍着飛舞着,嘰嘰喳喳地展示着牠們的快樂和熱愛。
王陽明對友人釋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在他看來,一切客觀存在出自人的想像,更無好歹之分。所謂相由心生,由我而相,無我無相。憶起“新冠”三年,花園裏這些可憐的花草和鳥兒啊,在沒有人們感知和欣賞的時候,牠們的美麗和歡愉還能算是一種存在嗎?
“成、住、壞、空”,從無處來到無處去,不過是中間淺淡着一縷痕跡。朋友視頻中的藍天白雲間,飛機從無到有,又自下而上走出鏡頭,尾翼白色的拉煙也從清晰到漫散,終逝於無。還有那些我看見或是未曾看見的秋天的花鳥,牠們都真實存在過嗎?牠們都還在嗎?心學、佛理,與辯證法多有相通,猜想作爲老黨員的父親一定也能夠接受,只是我很想知道,那種“無常”“無相”“無我”的境界,父親最後達到了嗎?
父親,你在哪裏,你在那裏還好嗎?兒子很想你!
姚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