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幾處遊
拉開太平間的閘門,那個米黃色的冰櫃重現眼前。遺像中的父親垂着眼,抿着嘴,默然望向我們,似陌路人。我走到牆角的長桌,抽出五根神香,探入蓋玻璃罩的小油燈。一股濃煙竄了出來,火苗舔着神香,不過手一甩就滅了。冰櫃前擺了一盞腳尾燈,燈火如豆,柔弱地搖曳着。
跪在地上,我心中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父親這一走是太突然了,我們還希望他能挺到暑假,誰知造化弄人。猶記四月初四那天,正當我從青茂過關,一通緊急電話打來,是三弟的。我已心知不妙。果然,三弟着急地說,父親倒在家中,不省人事。話沒講完,他就掛了。後來才知,他打急救電話。不久,醫生來了,一摸脈搏,說人沒了,唯有處理後事。於是,母親慌忙叫了鄰里親戚過來幫手。很快,父親被送到正德寺安放。那晚,一場滂沱大雨突如其來,以至於我後來見到太平間背景牆的對聯“雨灑天流淚,風號地哭聲”,心裡亦是苦雨淒風。
站在冰櫃旁邊,透過朦朧的玻璃蓋,只見一條描龍繡鳳的緞棺蓋兒,如起伏的波浪驟然凝住。耳邊傳來佛教音樂,連綿不絕,如同這夏日的熱浪湧來,令人透不過氣。父親撇下這沉重的肉身,杳然離去。他倒是解脫了,卻將沉痛留給我們。七點一過,仵作來了。他們手腳麻利地撬起蓋子,掀開緞棺蓋兒,父親露出了臉。他的雙眼緊閉,眼圈烏黑,黯淡的皮膚佈滿了褶皺,下巴連同脖子腫脹得很,像蛤蟆脖。自過年後,為了消腫,他到診所打了不少消炎針,可惜於事無補。臨終那刻,他也許正準備臥床,後來起身嘔吐,誰知鮮血噴湧而出,整個人栽倒了。等發現時,坤伯把他扶起,猛捶後背,可惜回天乏術。那血灑滿一地,淋淋漓漓,似龜苓膏,令人觸目驚心!
不久,父親被安放到一口棺材。仵作將一沓沓紙錢填進了空隙,然後蓋棺下釘,嘴裡念念有詞,“安頭釘,萬事興;安二釘,子孫昌盛……”我們依次穿上麻衣,戴上筍殼狀的孝帽,紮上孝帶。送葬的親朋好友也陸陸續續來了。三姑走了過來,止不住地抹淚,“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嗚嗚……那天他還說不舒服,我說得了這病,也是沒辦法的事……”話沒說完,她又捂住嘴巴,哽咽起來。內子站在一旁扶她,吸着鼻子,帶淚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這半年來,父親放棄化療,回家休養。三姑時不時會開電動車過來探望。聽說父親胃口變差,她一會送來了養生壺,一會送來海參、鯽魚。聽聞鎮裡有一位中醫曾治癒過患肺癌的病人,她就興衝衝過來,載父親前去就診。爾後,父親堅持去看中醫,服中藥,希望能夠盼來奇跡。誰知身體越來越差,一爬樓梯就喘,後來連走路也只能一步一挪。
這時,理事過來,說父親的戰友前來弔唁,讓我們三兄弟過去問好。我走過去,除了兩位是熟悉的,別的都是初次見面。然而握手之際,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們不辭勞遠前來送葬,還特地送了個花圈,上書“陳府嬋龍戰友永別千秋,中國人民解放軍二師十六團戰友敬輓”。每年春節,父親常與他們聚會,雖然談不上同生共死,但到底是患難見真情!其中一位是長宏兄,父親在參軍時曾救過他。後來,他一過年就來作客,還給我們利市幫補家用。回望父親一生,退伍歸鄉算是人生的一個轉捩點。他年輕時到北方參軍,爾後聽從爺爺之命,退伍回鄉。自成家後,他到貝灰廠打工,平時還要下地幹活。當他在日頭下赤背揮鋤,任汗水從黝黑油膩的皮膚滾落時,他的戰友大多被分配到城市工作,從此過上了好日子。說起這段變故,父親就輕聲地歎息道,“這都是註定的。”此後不再多談,不復多想。
九點時分,迎接娘舅。理事安排孩子們或提燈籠,或扶相框,或扛輓軸,然後列隊站好。我端着一個盛有柑橘的木盤子跟在後頭,前往路口迎接。哀樂奏起,鑼鼓聲響。進鴻哥帶了表嫂、侄兒等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見到他們,我單膝跪在地,淚眼婆娑。進鴻哥按潮汕的習俗“做四句”(即吟四句詩):“孝子跪落土,富貴蓋五湖,房房出貴子,代代出公侯。”他們是從何厝圍村過來的。還記得小時候,每逢春節,父親就會騎着一輛牢固的老單車,載着一家人回娘家探親。那輛單車載着我們穿過大片大片的田野,我還記得,走近堤壩,能見到一口大池塘,那兒養了很多雞鴨,鬧渣渣的,生機勃勃。之後,父親弓着背騎上了斜坡,小心翼翼穿過一座窄橋。腳下是嘩啦啦的水聲,原來是白花花的溪流越過水閘門,令人心驚膽跳。下坡之後,拐過一片市集,不久就到舅舅家裡,表哥們都百般照顧,總會陪我們一塊玩。只是等到舅舅過世,我們也已兒女成行。此後,父親就很少過去了,偶爾才會載着母親給親戚們送番薯。
約莫十點光景,賓客差不多來齊了。司儀宣讀弔唁儀式開始,哀樂齊鳴。親朋世交逐一上前行叩首禮。我們兄弟三人和孩子們跪在靈柩左邊,而妯娌們跪在右邊。我垂着頭,將竹杖放在靈柩下,雙手扶住膝蓋,忍不住想起父親的過往。他長期在家務農,平日幹活,在腰間紮一條浴巾,然後光着膀子下田。閒暇時分,他也不修邊幅,然後踩着一雙拖鞋到處串門,到了飯點才會回家。他是個樂天派,向來隨意,難怪內子見到太平間門口的對聯,就覺得適合他,“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風幾處遊。”然而,等我們生兒育女後,父親卻陪母親過來幫手。如今,家裡每個角落似乎還有他的身影。在客廳裡,他坐在沙發上看籃球賽,對球隊的強弱了然於口。在房間裡,他盤腿坐在地上打撲克,過五關。在廚房裡,他忙忙碌碌地揮動鏟子,讓這家充滿了煙火味。每每想到他做完飯,坐在陽台的凳子上歇息,靜靜地抽着煙,望向遠方,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掉在地上。
弔唁儀式完畢,出殯隊伍排成長龍,在哀樂中行至路口,然後叩首拜別。太陽升至半空,火辣辣的。世交大多穿白長衫,冒着熱汗,列隊送行。之後,靈柩上了靈車,我們隨之前往市殯儀館。路上,想起父親得病之時,我帶他去廣州化療。看到他無力地癱在病床上,我心裡就暗暗地說,“阿爸,之前是您照顧我,現在輪到我來照顧您。”之後,父親回鄉休養,三弟接力帶他化療。二弟常居上海,原想暑假回來探望,誰知天人永隔。他在上海讀大學時,曾不小心撞傷手腕,要動手術,後來父親過去陪護。我在珠海也曾兩度住院,都是父親過來照顧,給我送來便當。
最艱難的時候,莫過於小弟因腦出血而輾轉於東莞、廣州和普寧的醫院時,別人熬不得的夜,都是父親在醫院堅守。他撐着看似鐵打的身體,眼睛佈滿血絲,然而幾根香煙過後,滿臉疲憊又被撇在身後。只可惜長年吸煙,他的肺就這樣給熏壞了。以前總覺得他不該抽煙,在庸庸碌碌間度日。現在回頭想想,他在我們最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而我們在他最艱難的時刻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到市殯儀館後,靈柩很快送入火爐。一個鐘頭之後,骨灰裝入了骨灰甕,並放入了籮筐。我們馬不停蹄地將其送到墓地下葬。坤伯還特地請來了風水師把關。等我們回到靈堂時,道士開始“追薦”儀式,之後是“做功德”。他扛起引路幡,一路誦經,領着我們過奈何橋。在淒惻的誦經聲中,父親的遺像在煙霧中若隱若現。那張相片是從港澳通行證複製出來的。五六年前,想帶他去海邊看看,他說參軍時已在北戴河看過海了。後來,好不容易說服他去澳門,他答應了,於是在老家辦了通行證。那次,我帶他登大炮台,看大三巴牌坊,遊娛樂場,還到我工作的學校轉轉。拍照時,他垂着手,咧開嘴笑了。這時,悶雷陣陣,俄而傾盆大雨。這雨打在廠棚屋頂,噼里啪啦,像急促的擂鼓聲。道士帶我們到棚口謝佛。正當我們要火化紙錢等物時,那雨又猛地剎住了腳。這場豪雨來去匆匆,似乎冥冥之中趕來送行。
在回靈的途中,司機說:“你老父親真有福氣!難得來了一場大雨!”我捧着香爐回應道,是啊。透過車窗,墓地就在車後那座山坡上,越行越遠。
迎面吹來一陣清風,烏雲退至天際,天幕漸漸黯淡下來,我在心裡默默唸:阿爸,好好安息!一切病痛都已被雨水洗掉了,從此以後,就讓清風明月與您作伴!
思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