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男的價值
蒼白男是我離開編劇職務後,最念念不忘的人。他有隱身功夫,進攝影棚錄影,助理遍數人頭數目訂午餐,他點啊點的,常常遺漏蒼白男。他的辯白一句不到,“我明明點了芋頭排骨……”說着說着,勾選該款菜式的只有製作人一員,總不能跟製作人理論,到底誰沒有答數,或者舉起的手沒有打直。他鼻頭沒摸、額頭沒碰,低頭走出便當盒打開各種香氣橫溢的休息室。
半小時不到,一夥人用完餐,拔取吸管啜飲養樂多,蒼白男回來了。跟我一樣,一副餐後昏昏欲睡模樣。強勢族群與邊緣人物,很自然一邊一國,他在我旁邊桌上,鄭重擺上五百CC大瓶飲料,說明他被撂過了,但吃得莊重。
為了保護機器,也保證上妝,藝人們的妝不會天熱而融化,都格外地冷。第一回上錄影棚,不明所以,配合夏令,輕薄短袖、牛仔褲就上陣了,慢慢地入秋、入冬,幾次矮身幫忙搬運道具、資料,胯下才用力,就直覺內急快忍不住了。
便當沒問題、飲料可靠衛生,但可怕的低溫不是一波波,而是全面來襲。蒼白男給了我一件薄襯衫,沒有說話,點頭、眼神示意,放在椅背上就忙他的事了。襯衫雖薄,已是寒冷當下的防護罩,二話不出套上,我打顫的下腹慢慢平息,再深呼吸忍一分鐘,幾乎傾瀉而出的土石流,再被逼回腸道中。
蒼白男是製作公司最努力的編劇,沒事就待在小會議室,觀看日本各種綜藝節目。幾年前,新冠疫情肆虐,日本國寶級藝人志村健不幸染疫亡故,我想起最早認識到志村健,正因為蒼白男。難道他懂日文嗎?好幾回看得大笑。我也走進看,志村健的演出跨越隔閡,不用很懂日文,也能知道奇怪的歐吉桑再搞些甚麼可笑把戲。
他難得開口攀談,說志村健是他榜樣。蒼白男斯文瘦削,談吐輕緩,甚至有一點有氣無力。“榜樣”?學習他搞笑一絕、或者製作類似節目?我怎麼看都是後者。他笑笑沒說,有一種“你不懂得我的神情”。
製作公司編劇雖然好幾名,最有說服力的永遠是唱作俱佳黃公子。他可以一人分飾幾個角色,活靈活現猶如現場,最入戲的是製作人常聽得呵呵大笑,然後橋段經常就這麼定板了。蒼白男這時候很像一尾魚、在陸地上的,嘴巴歙動,始終只有口沫,沒有聲響。
如果我能扮演好路人甲,推這尾魚、推蒼白男到水中,他會不會游啊游,小魚變身大鯨魚?我至此方知伯樂識馬的重要,沒有遇到對的人,很多人終其一生只能紅塵打滾。
我接受蒼白男襯衫救援,但無能扮演利他的伯樂,於是他懸着、浮着,成為我無能答謝的一個情節。在這情節中,他安坐會議室,邊看志村健邊大笑時,他的雙腿打着愉快拍子,舒緩有致的快樂進行曲,告訴我,綜藝節目的價值。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