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安德烈的夜談

在西班牙的倒數第二周，我認識了他。

他和我認識的其他西班牙人不太一樣，他不說“改天”之類的客套話，也不遲到，說話時不會大喊大叫。唯一讓我覺得他西班牙的地方就是他常掛在嘴邊的Ostia（操），以及他喝醉後一定會談論佛朗哥的專政。

那天我說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喝點什麽，他說今天就有空。後來我們約了晚上十一點見面，我按照跟西班牙人約會的慣例，十一點○六分才到，他正坐在Momo酒吧門口等我，煙已經快抽完了。

他是這學期剛轉到語言文學系，學意大利語言文學，我去年的意大利語老師Buono今年帶他的課。他是從哲學系轉過來的，他告訴我他只在哲學系待了三個月，那三個月他每天都在想，到底為什麼要學哲學。後來他得了新冠，不再去上課；再後來他新冠好了，他跟所有人講，不再學哲學了，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哲學系。

我說我覺得哲學系的樓比語言文學系的樓要好看，因為它在老城區，門口有雕塑，建築風格很古典華麗；他說他覺得語言文學系的樓比哲學系的樓要好，因為語言文學系有咖啡廳，哲學系沒有。

我認識的每個加利西亞人都愛加利西亞，其中有一些人愛得更激進，他是更激進的愛者。他提到加利西亞朋克，我說我喜歡dakidarria；他提到加利西亞詩歌，我說我喜歡Cunqueiro和Manuel Antonio。然後我轉臉看他，發現他落入我的眼神變得深了；我又看了一眼時間，凌晨兩點○八分，於是我想，或許他只是睏了。

再後來我們走到教堂前讀地磚上的刻字，其中一句禱告文下標注着時間：87。我看到“87”便認為是1987，他說或許也是1887。我們更可以再向前數：1787，1687，1587……他開始給我講他從這個夏天開始做小偷，從酒吧裡偷杯子和衛生紙，從超市偷打火機和洗髮水，從中古服裝店偷夾克外套。他經常做西班牙土豆餅，但是他買不起雞蛋，他偷東西用的包裝不下雞蛋盒，所以他就買盒裝黃豆粉，他說黃豆粉摻水會變成和雞蛋液差不多的東西。

他從包裡拿出一個黑色的本子和三支筆，讓我和他隨便畫點什麼或寫點什麼留下來。我畫了一隻老鼠，因為在momo裡有一隻老鼠四處亂竄，大家都知道老鼠的存在，卻只有我們兩個害怕。我以為這個本子是他記住他遇到過的人們的方式，但他一頁一頁給我講每幅畫背後的人和事時，實際上有幾頁他已經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了。

我們在大教堂門前告別。他說凌晨一點多的大教堂好安靜，不像白天滿是嘈雜人群。他說西班牙人像是全都磕了藥，又吵又瘋。我們擁抱，他吻了吻我的肩膀，我用嘴對着空氣模仿他吻我的聲音，他笑。

旁邊有三個年輕男孩盯着我們，看起來像是磕了藥。

閆梓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