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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30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海河洗滌誰的心靈?

海河洗滌誰的心靈?

六月底,北方驕陽似火,我們從北京出發,乘汽車趕往天津。傍晚

時分終於到達,在這僅距北京兩小時車程的直轄市,一

縷低調而頗有海洋韻味的氣息油然而生。

晚飯後,坐車穿過一座不長不短的橋樑,跨越了一條銀墨相間的河道,隔着右側車窗遠遠望去,一個巨大的摩天輪彷彿在河上騰雲駕霧。那紅色的身軀緩緩旋轉,好像捲動着無限的時空。導遊向我們介紹說:“瞧!這就是‘天津之眼’!”晚空的雲霞在城市霓虹燈裡搖曳,順便把河水也映照得楚楚動人,這一切在“天津之眼”的注視下,再含羞答答也免不了被一覽無遺。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河。匆匆而過,但見兩岸不乏高樓大廈的恢弘輪廓,河水安詳甚至慵懶,河道也略顯秀氣,有點像廣州城裡的珠江。

在酒店簡單梳洗一番,已是晚上九點多。走出酒店,華燈儼然散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儘管有點稀疏、零散和羞澀。我拐了個彎,想去“古文化街”轉一轉,可惜北方的晚上,店舖打烊得特別早,哪怕是毫無寒意的盛夏時節,店主人也絲毫不憐憫我這從南方千里迢迢、風塵僕僕而來的遊客。此時還在營業的只有寥寥幾家零食店和手信店,就連相聲樓和“泥人張”也早已閉門謝客。我在一家工藝店購得景泰藍手鐲一枚,默默地藏在衣袋裡,準備帶回家,但願收到的人不嫌棄它吧。

重新回到街口,天色已由藍轉黑,街區開始收斂了繁盛,飲料店和小吃店還延續着熱情,只是路上人影綽綽,聽口音,都是外地客人。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竟然來到河畔。

一條寧靜安逸的河。舉目遠眺,一端是城市隱隱的住宅區,一端就是絢爛奪目的“天津之眼”,這不就是剛才跨過的那條河嗎?

忘記了自己是怎樣走到河邊的,只記得目力所至,河道上兩三公里內就有三四座橋樑,當下自己眼前,就有一座。橋頭聳立着一對漢白玉石獅子,在夜色中被抹去了威嚴和虎視眈眈,居然變得溫婉起來,一副笑看風雲的樣子。河水在獅子腳下忽然變得湍急起來,也許是旅遊船劈波斬浪催生的,船上燈火通明,河水被燈火點染,波光粼粼,星光熠熠,恍若撒滿了水銀,蕩漾着歡愉、散淡、浪漫,激情澎湃而又柔媚如玉。河水不像廣州的珠江,一點腥味都沒有。把目光投放到河對岸,只見幾幢仿歐式建築綻放着柔和的橘黃色燈彩,儼然從歐洲古典童話中走來。我把眼前的一切拍下,用手機傳給遠方的朋友,繼而駐足等候。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沒有回應,就像石頭扔進河裡一樣,杳無音訊,連泛起漣漪的衝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這個孤寂的夜晚,星空下的天津,還有像我一樣踽踽獨行的人嗎?很想跟親密的人分享眼前的美妙景觀,很想讓沒有來過天津的人知道,夜晚的天津河畔是何等的令人沉醉,然而這奢侈的念想都不過是河水中悵然而逝的浪花,吝嗇的月色下,虛空得讓人湧上一股酸淚。

我沿着河畔移動,不願眷戀什麼,不願再記掛無聊的微信回覆,於是乾脆穿橋而過。撫摸着橋身上一隻隻雕刻得維妙維肖的小獅子,倒是覺得溫潤的石頭上傳來暖意,融化掉內心的冰冷和蕭瑟。走到“獅子林”中央,驀然遠眺,猛然看見橋的盡頭、河道邊上有座教堂!

夜晚的濃黑已將整座城市包裹,唯獨這座教堂身上披着燭光一樣的色調,在黑暗中恍如一盞燈,一盞風姿綽約的燈。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蔓延着的惆悵在我心頭凝固了。我趕緊翻查自己腦海中對天津歷史的認知,所獲甚微。印象中,小時候是讀過“天津教案”和曾國藩臨危受命的。晚清天津開埠,華洋雜處,教會、教民與傳統市民積怨日久,隱患叢生,其後教堂收養的幼童暴屍野外,遂致民間沸騰。怒火把教堂付之一炬,並引發洋人傷亡,可弱國無外交,盛名之下的曾大人赴津斡旋,最終也只能以處死肇事國人、嚴懲地方官員、平息洋人氣焰收尾。曾國藩的名聲因此一落千丈,背負舉國罵名,半年後便鬱鬱而終。這教堂莫非就是曾誘發中法衝突的導火索?這教堂莫非就是壓垮曾文正公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迫不及待地走近,細讀碑文,果然是它!這正是在歷史上書寫過一筆、屢毀屢建的“望海樓”教堂!“天津教案”不過是義和團運動的預演。三十年後,義和團再次用怒濤將望海樓吞沒。如今的望海樓應該是八國聯軍侵華後的重建之物。眼前的它呈哥特式風格,中間的塔樓高聳,拱圓形窗戶自帶古典西洋氣息和天主教韻味,塔樓兩側是低一頭的角樓,為帶有棱角的圓柱型建築,活像兩個碉堡。如果不觀察教堂整體,單是遠眺望海樓的正面,是有幾分像澳門大三巴牌坊。聽着樓前汩汩的水聲,飽經滄桑的百年教堂,是否常常陷入沉思,畢竟,它眼前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一去不復返的歷史,又是不斷以各種形式重演的歷史。從夜色中吐露着燭光的望海樓,正是以這種反差鐫刻着歷史的無奈和無情。

如今,現代化的雄偉鋼筋水泥已將天津的軀體盡數佔據,望海樓不免顯得落寞、渺小和寂然。然而,一百五十年前的河畔,這座教堂該是何等的氣度不凡、咄咄逼人!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再堅固的磚石,再偉岸的身軀也扛不住歷史潮流的衝擊和洗禮。

因為邂逅了望海樓,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臨的這條河,正是天津的母親河——海河!冥冥中,我們居然如此有緣。在無數次閱讀歷史的瞬間,天津和海河就早已在我的心中種下歷史和文化的種子,繼而冒出芽兒。

再次回到“獅子林”橋頭時,銀墨的夜色更稠了。從歷史的深思中抽回現實,我原路返行,試圖盡快回到酒店。可舉目一看,路牌赫然寫着“張自忠路”!原來,我剛才沿着海河之畔一路走來的大道,竟就是以民族英雄命名的。

不知道當年身為天津市市長的張自忠將軍是否也曾徜徉於這海河之畔。但至少一九三七年時的他,絕無我今日的這般閒情逸致。彼時,日軍已對平津形成包圍之勢,吞併華北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中日全面戰爭一觸即發,而張自忠受平津地區最高軍政長官宋哲元之託,代其出使日本,意在虛與委蛇,麻痺敵人。不久,盧溝橋事變爆發,張自忠改任北平市市長,與敵談判,拖住日軍,爭取時間,使戰況不利的中國軍隊有序撤離。待日軍覺察後,張自忠方才化妝逃出虎穴。此等舉措,實為愛國將領之職責,但不為當時全部國人所能理解。於是,張將軍背負着一片“可殺”的賣國賊罵名。三年之後,他血染疆場,用一死還自己的清白!

在歷史和時局的巨大浪濤中,任何勇敢的水手和老練的舵手都只能隨波逐流,哪怕知道死局的降臨,也難有扭轉乾坤的能力。這一點,背負罵名的曾國藩、張自忠何嘗不知?他們身後的慈禧太后、蔣介石何嘗不知?除了一聲歎息,他們還能有何作為?

河畔吹來一陣涼風,好像把我吹醒了些許。默默前行,看到三三兩兩的市民在夜色中垂釣,那些釣線末端都掛着閃爍熒光的浮標,在漆黑的水中顫顫巍巍,好像在跟魚兒開着玩笑:願者上釣。釣魚者守着夜色,守着海河,守着寂寞的心,沉靜得像一尊尊古老的塑像。也許正是這份堅守平添了生活的樂趣。岸邊不時走來一對對情侶,卿卿我我的身姿卻絲毫沒有引起垂釣者的注意。這些城市的垂釣者是要像值夜班一樣把全部的心思都付諸海河嗎?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們可能是這座城市最另類的景觀。

往北走,到了金鋼橋的一角,見有一小販在橋頭販賣“熟梨糕”。印着碩大文字的旗號在河風中招展,猶如送來陣陣誘人梨香,我便花了十五元買來一嘗。小販用筆筒高的爐狀甑器炊熟了六塊熱氣騰騰的“缽仔糕”,在其白嫩的身上分別澆了五種果醬和一種巧克力醬。晚餐吃得不飽,此刻我便大快朵頤。可是,熟梨糕一點梨香都沒有,除了人造果醬味,就只有單純的米糕味,綿軟有餘而香氣不足。徬徨地盯着遠方的“天津之眼”,我好像收穫了一絲絲滑稽的嘲笑。後來我才得知,熟梨糕學名“甑兒糕”,用米粉做成,其實跟梨子毫無關係,相傳“熟梨”與方言“熟哩”混淆而已。

人生點綴過無數美麗的誤會,這也許便是其中稍帶笑意的一個。更多的,則是糅合了苦澀的淚水,直到把淚水榨乾。然而,想想歷史上那些大人物背負的委屈和痛苦,平凡小人物心思上的瞎折騰,算得了什麼?

這幽靜的海河,深邃的海河,清澈的海河,銷蝕了溽暑的海河,流淌得義無反顧的海河,能洗滌誰的心靈呢?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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