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3年07月25日
第B12版:視覺
澳門虛擬圖書館

靜觀與超越

寒松三日月圖 (局部)

日本佐賀鏡山

靜觀與超越

——劉善恆的造境視界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宋)程顥《秋日偶成》

虛實相生

澳門藝術家劉善恆的藝術創作在丹下健三的建築空間展出,本身就是一場虛與實的對話,耐人尋味。這座獨特的博物館在基礎造型、素色材質的巧妙構合下顯得如此純淨肅穆,呈現出“類宗教”的神聖性(Sanctity)與滌淨感(Catharsis)。藝術家劉善恆此次展覽以“虛室 · 生白”為主題,“虛室”與丹下健三的空間營造理念共鳴,能看出其精神包含“泛東方”的自然哲思:亞洲文化強調“實”乃“虛”之介面,“虛”為“實”之內涵;以外為內,內外相通,互為表裡,相生又相剋。“虛思維”是必要的。“虛空”並非“虛無”,前者積極容納身體、引發行動,後者則是消極的、退縮的。

“虛室”與虛實的中文發音極為相近,閱讀時讓人聯想到換喻的雙重意義。“虛室”開啟了身體與思維的新作為,掏空之後再填滿、滿溢之後再清除……如此生生不息。在藝術家設計的“虛室”裡,人們重新凝視自我、安頓身心。觀自在,自在觀之。當這座博物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緩緩升起,“虛室 · 生白”裝置作品中的水氣與雲霧,象徵着柔軟與堅硬的特質交錯,或許可以視為一種陰與陽的展現。老子《道德經》有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中國道家倡導以柔克剛,虛空間似水柔情,最能與萬物緊密嵌合又無礙自在,真善美的最高境界。巧合的是,劉先生的中文名字裡也有“善”,與水的關係密切。

計白當黑 無為自然

“虛室 · 生白”中的第二個主題“生白”,除了與法國尼斯亞洲美術館的純白主調呼應,也遙遙迴盪着“泛東方”傳統藝術的呼喚:書法中可見的黑色線條所交錯而成的不可見白色空間才是關鍵所在。又例如,水墨畫的“留白”乃呈現氣韻生動的場域,營造生命節奏與美學韻律。一幅山水畫裡,空白暗示着雲氣、流水貫穿,是“留”的構思,是“氣韻生動”的醞釀。白是黑的載體,“無”是“有”之源。“當黑”容易“生白”難——前者佔有,是一種強勢作為;後者揖讓,觀照全局,思慮關係。“計白當黑”也是水墨中“以退為進”的策略與態度。劉善恆在作品中挪用(Appropriation)這種意境並且予以再昇華(Sublimation),他的“留白”與“氣韻生動”緣起於自然。畫面中的天地乃某處存在過的“虛”與“實”靈動交錯瞬間,並非由藝術家主體全然宰制,此方式與“無為自然”的哲學觀有着內在的呼應。

空白是美感愉悅(Hedonism)的來源之一。當康德的無利益效應(Disinterestedness)發生,人們的大腦不必為生存與認知工作,放鬆的狀態於焉而生。例如,面對殘荷一景,眼前是一片形式之美,跨越利益的欲求而讓想像當下主宰身體感受。劉善恆不認為藝術經驗以敘述性的過程來完成,藝術是當下的感知體驗。美國評論家桑塔格曾經以“反詮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直指藝術的直接感受是文字所無法完全取代的。誠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的“此在”(Dasein)現象——此時此地的親身存在感知。於此之際,藝術家所面對最大的挑戰是:他細緻地將白色在低色調中扮演串連、穿透的元素,讓作品畫面、展場空間、介入觀者融合為冥思的有機整體,並指向啟蒙的可能性,英文題目暗示了這層意義:一間空房間為獲得啟蒙而變成白色(An Empty Room Turns White for Enlightenment)。這裡的啟蒙並不是依賴外在的刺激,而是有如禪宗的頓悟,來自內在自發的力量。

簡單的優雅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宇宙之廣,無所不包。不必複雜,回歸簡靜亦可理解這個既奇又廣的大千世界,重點在於心態,東西方哲學均有這類主張。一塊石、一片雲、一折枝,足以帶引吾人進入亙古洪荒或翱翔天際,需要的是媒介與想像,這是一種以靜制動的美學態度,對應於瞬息萬變的環境。英國詩人畫家威廉 · 布萊克(William Blake)說“一沙看世界,野花見天堂,手中握無限,短暫乃永恆”。詩名為《天真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這也就呼應了“簡單的優雅”(The Elegance of Simplicity) 的概念,兩者具有理論上的親近性(Affinity),都在強調純淨的力量。更早的中國唐代隱士龐蘊也有類似的感懷呼應:“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易言之,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不在遠方而在身邊,低頭俯拾或仰頭尋找即可,其實是“心”的轉變。

進入前述寧靜優雅的美學世界,我們需要的是“關注”與“關心”——用眼睛逡巡周遭,用心靈敏銳地體會四處。這種儀式猶如宗教祭典,讓身心狀態緩慢下來,得以專注於物我交融。劉善恆的藝術創作,首先讓我格外感受到的是作為“美學引路人”的角色,他帶領觀者進入冥思的視覺世界,一個趨近純與靜的心靈境界、東方美學的現代視野,在觀看與思維中安頓自我身心,超越性(Transcendence)於焉可能產生。

他善於造景與造境,藉此引發“超越性心境”——身心狀態得以在簡逸的優雅中靜觀自我,容許美感醞釀與遨遊。“簡單的優雅”其實並不簡單,因為少即多、部分即全部。按照道家的說法,虛與白是萬物的源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的視覺裝置是有機的、穿透的,取用與古老東方共通的元素——自然中的煙雲、交錯的稜線、低階的灰調,邀約觀看主體在特定的空間開啟觀視的機制。探尋美學是觀賞者本身必走的歷程,劉善恆的創作循循善誘了這種在場的自我觀照,釀造了“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的潛能,身心、精神與自然得以鬆解、置換。

這樣看來,丹下健三的尼斯亞洲美術館與在此展出劉善恆的“虛室 · 生白”是和諧共鳴的,都具有“簡單的優雅”特質,值堪玩味再三。

天地 形外 態變

“虛室 · 生白”強調思考與觀視的身體乃美學存有狀態之體現。實體無法超越、黑域只有佔據,而虛空可帶來無限、佈白創造生機。這也是筆者開頭引用《秋日偶成》的原因:自然環境隨着人的感懷而起伏,是人的“心”決定了外在世界;但是,人則必須“繞道”,在可見形體之外方能通達宇宙之道理,要在變化中方有超越的契機,要放棄物質慾望才能顯現真我。從構思到呈現,來自華人文化背景又與日本的自然觀有緣的劉善恆,對物我兩忘的自然哲學有深刻的體會與呈現。

劉善恆的“虛室 · 生白”猶如“以手指月並非月”:這場藝術展覽的目的不是物質性的展示,而是美感空間的啟發與發酵。就像指向月亮的手指本身並不是月亮,而是介質,並非本質。手指並非終極目的,只有依着方向望向高掛在天空的那顆明月,才完成這場想像的旅程。劉善恆認為藝術不應強調材質與技巧的優越性,換言之,以“跨物質”的方式來跨越藝術作品的物理界限,是藝術經驗所追求的,在虛、在白、在流動。作為美感促成者的意義在於開發藝術媒介,邀約觀看主體進入這個玄冥空間呼吸吐納,感受生命的原初悸動之美。劉善恆的美學觀在暗示:美感的愉悅在簡約、空靈。視覺上的簡逸、聽覺上的無言,營造一個純與靜的氣韻環境,得以邀約想像馳騁。這場展覽的另類藝術體驗提示吾人,回歸有機的純粹性,找尋藝術本質,才是藝術。

廖新田

劉善恆個人展“虛室 · 生白”

展覽地點:法國尼斯亞洲美術館

展覽日期:五月十三日至十一月二十五日

2023-07-25 廖新田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77898.html 1 靜觀與超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