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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19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我們的上一代

我們的上一代

父親節前,中央廣播電視總台電台《輕閱讀》欄目主持人周微約我做一期訪談,聊聊父親穆凡中的遺作(《渾不似舊家園》、《尾聲》)。順帶說一下,《輕閱讀》是一檔關於書和作者的談話類節目,可在“雲聽”APPS上收聽。

就在訪談的前一天,黃永玉去世的消息,佔據了朋友圈的屛幕。周微發來一條信息:“有意思的人又少了一個”。巧合的是,因為父親遺作的書名《渾不似舊家園》,恰好是黃永玉一幅畫作的題目。周微說,明天我們的訪談有一個時間上的概念,也可以聊聊黃永玉。

《渾不似舊家園》是父親寫的一篇評論澳門本地戲劇社團演出契訶夫《櫻桃園》的劇評,從黃永玉一幅題為《渾不似舊家園》的畫作說起,提到曹禺讚賞的《櫻桃園》這部作品的詩意,以及此次澳門演出對於這部作品結尾的處理的遺憾。“渾”有“滿”“全”的意思,在這裡是“全不似舊家園”的意思,比喻時代變化之快、社會建設速度之快,但也包含了對往昔美好的留戀和感慨。我在〈編後記〉寫:“幸好還有這些文字,讓我們得以重溫舊家園的溫暖。”

每一本書都有它的命運。從着手做書的那刻起,便有一個書名在等待着和書相遇,想來很是奇妙。

訪談時我選擇坐在一扇能看見天空的窗戶前。黃永玉生前說不保留骨灰:“你想我時就看看天、看看雲。”是的,看着飄在天上的白雲,我和周微,像兩個久不見面的老友那樣慢慢聊,想着也許在天上的親人能聽得見。

從黃永玉老先生的灑脫聊到我的父親,還有我經常想起的前輩田本相先生、徐城北先生等,他們這代人生於亂世,都經歷過人生的大跌宕,卻始終保持自我,傾一生心力去守護自己的精神家園。終一生,擇一事——“認認真真做一種事業,然後憑自己的興趣讀世上一切有趣的書。”(黃永玉語)

說來還有另一件巧事。今年春節,我的手機“屏保”換成了黃永玉老先生的畫作——生肖兔。露出兔牙的兩隻兔子,笑得沒心沒肺,豎起來的耳朵像擺出的V字手勢,畫面上下左右都有畫家題字:“心平氣和、全家平安、四季豐隆、癸卯年大好”,“2023”四個數字分佈於畫面四角。拿起手機,先看到的是這兩隻笑容燦爛的兔子,繼而是“心平氣和”四字映入眼簾。“心平氣和”,是給自己提個醒——面對一切的態度。

說起來是十年前了,我帶着孩子在北京看過國家博物館為他舉辦的《黃永玉九十畫展》。歲月無聲,作品有聲。整個展場最搶眼的是那幅書法:“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

我們都喜歡黃永玉,世故而天真、智慧而豁達,活了九十九年的歲月,看過世上多少風景和人,帶着“愛、憐憫、感恩”而去。

黃永玉有“鬼才”之稱,他的老友汪曾祺,人稱“文狐”,這樣的人都不是凡人吧,來世上一遭,以遊戲人間的心態面對苦難。兩個人到後來已不聯繫了,當事人不說什麼,倒是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甚覺遺憾。黃永玉常說死後不要骨灰,“跟那些孤魂野鬼在一起,我自由得多。”不知道是否活過了很多年頭的人,都能修煉到以這樣的淡然態度面對生死?想起父親生前做過幾次大手術,每次他都說,“我如果下不了手術台,到了那邊倒是可以經常和兩李(《澳門日報》老社長李成俊、李鵬翥)飲茶!”後來,他的“飲茶”隊伍越來越壯大了,增加了曹明、田本相、徐城北等摯友,是當年華文戲劇節的主事陣容,我相信他們又能唱出行當齊全的好戲來!胡志毅教授寫悼念先父的文章,題目就叫做《天堂應該是劇院的模樣》。

人們看待黃永玉的身份,必先以畫家視之。的確,他的國畫、版畫、雕塑、油畫、書法,樣樣俱精。畫固然好看,但我更偏好他的文字,《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比我老的老頭》以及數本《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就買他的書來讀。董橋說“他寫的書,每一本都值得看,中文可以寫到這水準,好難得”。他的文字有我喜歡的文學味道——一點事實、一點歷史、一點掌故、一點抒情。“世界上的書只有有趣和沒有趣兩種。”——是他對於書的標準。

有趣和無趣,也是我對人的標準。京劇大師楊小樓去世,顧隨走進輔仁大學的課堂,面對葉嘉瑩等學生,哭着說:“昨天楊小樓死了,今後我再也不聽戲了。”

十年前看黃永玉的畫展,我很多時間花在仔細琢磨畫的文字上。看過畫展後也作了些文字記錄,拿出翻閱,那些畫作再次浮現眼前:

有以貓為主角的作品《不忍書之》。畫中一隻黑貓,只有耳朵和四爪是白色。這隻黑貓的故事,見題:“文革開始,抄家之徒頻來,棍棒雷吼門窗齊鳴,德、意之褐衫黨、挺進隊成為現實,吾家所畜之貓亦知駭怖。一聞棒喝急速匿於煤煙筒裏,以求安全。抄家暴徒呼嘯而去之後,兒女呼喚良久方戰慄而下。灰煤滿身,不稍整理,有失常態也。不飲不食,吾見憐而商諸妻兒,送其至使館區候好心外賓收養。此覆巢之計,至今思及心痛如割也。”

觀者欲為之喜,亦欲為之哭。

與衆多戲謔作品如《你他媽又吹》、《大歡喜佛》、《道聽塗說》不同,一幅名為《溫存》的畫溫暖安靜。

這是黃永玉在八十五歲時在鳳凰老家,請自己健在的兒時的朋友聚會。畫面上十三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圍着火盆坐,弓身袖手,伸展不開的老態。畫面無平素聚會的熱鬧、喧囂,其中一個老頭竟把頭歪着靠向旁邊的老頭,好像是睡着了。這堪稱是最老的聚會,安靜的畫面給人以撼動。

這些老者會說些甚麼?還是乾脆無須說甚麼,攏在一處,筆筆都是生命的厚重和悲涼。

今日思之,益發沉重。

個把月前,澳門群眾戲劇“開山人”周樹利老師來家小坐,不可避免地憶往昔,說到他的老友包括先父、田本相、林兆明等,神色戚戚。我一下子被悲涼氛圍包裹起來。想到父輩遠行,而我們這一代,還未強大到獨當一面,怎不生出花葉飄零之感?

穆欣欣

2023-07-19 穆欣欣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76772.html 1 我們的上一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