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排女孩
我幾乎忘了那位作為我後盾的女孩,寬胖方正的形態從臉開始,一直到胸到腰,到整個下盤,還好知道不能蓄髮,否則整個人會成為一件寬鬆衣裳,劉海也一律精簡,跟男生的西裝頭沒有兩樣。
有一次我出版書籍辦理發表會,她坐在最後一排,雙眼含笑、水波般,一直拍打、推送,讓我無法不去注意這位後排女孩。不只是笑,還打着訊息:“老朋友你還好嗎?”“很高興能夠看着你,站在台上……”我終於被她說不清、理還亂的訊息打動,手持麥克風走進觀眾席,一探究竟。
我的記憶米湯難辨,依然糊亂。散場了,她買好書趨近讓我簽名,一跛跛地,右小腿穿戴小兒麻痺症患者用以輔助姿態與行走的鐵骨支架,我心頭才訝嘆一聲:“好久不見。”我真的想起任職綜藝節目編劇時,她坐我左側,在我剛到任時介紹同仁姓名與工作屬性。她當然擔任編劇,運籌帷幄於公司大帳,跑腿、搬重,我們都會故意略過她。
我認識的小兒麻痺症患者都有一股蠻性,不服輸,我的初中同學病情更嚴重,大腿小腿管徑一樣,無力輸出更大的水流,但他的上半身硬朗,來自於他每天堅持自己扛書包,一步一步撐着,爬上四樓教室。當後排女孩步伐蹣跚地拎起椅子,從第一到第二錄影棚,我們搬舉音箱、椅子等器具經過時,都低聲說:“別搬了,我們來就好。”
她沒有聽勸,來回兩趟搬妥兩張椅子,吃力地宣示她是我們一分子。我應該惹了不少麻煩,在這聲色洋溢的綜藝場上,極可能那些往事有損自尊,離職後我便格式化記憶,不再去想,但她的微笑讓我想起一次下班前,同仁們吆喝跳舞、喝酒,這尋常的事情在數十年前都沾染點奢侈、頹廢甚至情色氣味。我原本答應場務組小峰同行,後排女孩硬是喊住我,說是她的支架必須更換,答允協助的朋友臨時有事,她盈盈笑意不算甜美,但也寬胖方正,依稀真理。
我目送小峰一夥人離開,沒有手機沒有網絡,消失大門口後,去向成謎。說不來的朋友稍後竟然還是來了,我這才明白她的用意。同仁們有意消遣小峰,趁酒吧暗色迷濛,一個一個悄悄離開,他花了半個月薪水付帳。小峰隔天看到我,猛拍我肩膀,抱怨我怎麼沒去,欲言又止,吃悶虧的事情一字不提。
我剛到,完全不知道綜藝劇本書寫格式,抬起求救眼神到處張望時,沒有一個編劇願意跟我對上眼,直到轉頭,發現她已打開水龍頭,雙眼盈滿笑意。我竟把這樣的她忘得乾乾淨淨。
她說她也離職了,但沒有換跑道,在另一家製作公司改寫劇本。我不知道是接了新名片才想起她的名字,還是她一跛跛走向我,我腦裡的浮水印漸次清晰,幫她簽名時,“雅玲”兩字,確定無誤。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