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

京師學堂東側有一棵白玉蘭，玉蘭花開了，像堆積在樹枝上的雪。玉蘭樹不高，連我一米五的小個子，都能清楚地看到玉蘭花瓣上的紋路。借着微風的贈予，玉蘭香氣撲鼻而

來，沁人心脾。

東莞舊居的門外也有一棵白玉蘭樹，兒時我和姐姐常在樹下玩耍。玉蘭花嬌弱，大風一吹，便落了滿地。姐姐說玉蘭花的味道像甜杏子，我不相信，便悄悄撿起地上的玉蘭花瓣咬了一口。辣的，一點也不像甜杏子，真是搞不懂姐姐。我愛拾那些被吹落的玉蘭，學着古代女子戴頭花的樣子。姐姐每每看到我在頭上花裏胡哨的，便取笑我：“看你，頭上戴這麼多玉蘭花，像棵玉蘭樹，要不你叫玉蘭好了。”白玉蘭雖美，但終歸太過素淡，我向來更偏愛大紅大紫的花。白玉蘭戴在頭上，偶爾圖一樂倒無妨，但要叫我玉蘭，我可是千萬個不願意。若要叫，我更寧願被叫牡丹，色彩明豔又是“花中之王”，這樣豔麗的花才是我所喜愛的。故每次姐姐打趣，我總會大聲地說：“我才不要叫玉蘭，白白的一點都不好看！”姐姐只好耐下心哄我：“好好好，不叫玉蘭，叫牡丹，叫玫瑰，叫桃花好不好。”

比起萬紫千紅的花卉，姐姐更愛白玉蘭。我不懂姐姐喜歡白玉蘭的原因，問她，她只說：“玉蘭花有自己的性格，我很喜歡。”玉蘭花也有性格嗎？我不清楚，腦海裏想起姐姐指着父親泡茶的玉蘭花茶壺說：“中國人素喜玉蘭，因其清雅高潔，不與群芳相爭，有君子品格。所以古人以玉蘭為型，創造了玉蘭花茶壺，把玉蘭的雅和茶文化結合起來，是具有中國雅致美的藝術品。”我想，玉蘭花的性格就是如君子一般吧。

有天在玉蘭樹下，姐姐說：“玉蘭花雖顏色素淡，花期短，風一吹便落了大片，但玉蘭還是開出最絢爛的花朵，向世界展現自己獨一份的美麗。如果我也像這開得絢爛的玉蘭，那該多好。”花本來就能開出絢爛的花朵，玉蘭能開花也不奇怪吧。白色的花開得再好，比起色彩各異的花朵，不也是平平無奇的嗎？真是搞不懂姐姐。後來，姐姐說她想去上海讀大學，我問她：“留在澳門不好嗎？”她說：“澳門很好，有家人有朋友，假日還能回這裏看我愛的玉蘭樹。但我也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像玉蘭花一樣，盡全力開出絢爛的生命之花。”姐姐的眼眸中有玉蘭的倒影，看着玉蘭花斑駁的影，我問：“玉蘭花真的美嗎？”她說：“玉蘭花素雅，不是甘於平淡，而是有更高遠的追求。雖不如其他花姹紫嫣紅，不如其他花香氣迷人，但盡全力地開花，就是美啊！”我說：“可能吧。”那時玉蘭花已開始凋零，地上有着一些枯萎的白影，姐姐也只是摸了摸我的頭。

春去秋來，玉蘭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玉蘭樹在長大，女孩們也是。

二○一七年夏，姐姐去了上海。上海到澳門，只需兩個小時的飛機，但我們卻只能在夏冬相見。姐姐去上海後，我便常去看家門外的玉蘭樹。樹幹上的紋路，早已刻在我的腦海中。看着玉蘭樹上的葉，由翠綠變得金黃，最後回歸塵土，我忽然又想起在樹下和姐姐道別的場景，那時玉蘭花還沒有開，她怎麼捨得。

冬末的一個晚上，我回東莞故居看玉蘭樹。那時我在讀高二，姐姐去上海已經三年了，假期好短，姐姐總是等不及玉蘭花開便要走。記得藝術鑒賞課時，老師指着文徵明的《玉蘭圖卷》說：“中國人愛玉蘭，因其有四美：花期美、花形美、花香美和花色美。嚴冬剛過，玉蘭花便開了，這是玉蘭的堅毅。玉蘭花開時姿態飄逸，狀似霓裳，這是玉蘭的超脫。玉蘭花顏色似玉一般，如君之德，這是玉蘭的高潔。老師希望你們像玉蘭一樣，雖然經歷困難，雖然不太豔麗，但也能盡全力地開花，向世間展現自己獨一份的美麗！”高二，正是我為夢想全力奮鬥的時期，腦海中閃過姐姐在玉蘭樹下說要去上海的場景。我想，中國人愛玉蘭，不僅僅是因為玉蘭四美，還愛那一份勇敢。那一份明知自己緲小平凡，卻仍願意為了理想而努力拼搏的勇敢。在路燈的照耀下，地上有玉蘭樹枝的影，抬頭一看，玉蘭樹的枝頭上，竟出現了一點白色。我傳訊息給姐姐：“看，玉蘭花又悄悄爬上了枝頭。”

又是一年玉蘭花季，家門外的玉蘭花開得漂亮。姐姐給我寄有玉蘭花的明信片，她寫道：“玉蘭花很美。”還附上幾張她在玉蘭樹下拍的照片，笑容和花朵交相輝映，玉蘭花真的很美。

二○二一年夏，我來到了北京。京師學堂東側也有幾株玉蘭，寫下這篇文章時，在北京的玉蘭花開了，我拍下這棵玉蘭，把照片傳給姐姐：“玉蘭花很美。”席慕容有一句詩：“十六歲的花季只開一次。”但我和姐姐的花季，還有千萬次，無數次。

余佩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