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講完的藏地故事
“很多時候,我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構,它們的界限在哪裡。我分不清。”——由藏族作家、編劇兼導演萬瑪才旦創作的短編小說集《故事只講了一半》,從這句引言展開。這句引言,相信對熱衷於取材真實生活的不少創作者而言,甚有同感。
藏族的獨特歷史和文化背景,即便在今天這個網絡發達、旅遊業發展蓬勃的當代,不論從網上閱覽到的資訊,抑或親歷當地的體驗,仍難減人們對那片土地的探索熱情。當然,還有在那兒發生的故事。而比起由旅人所撰寫的書或文章,有什麼能比本身便在那個文化背景下成長的人,所寫下的故事更具有渾然天成的底蘊呢?
萬瑪才旦生於青海藏區,自一九九一年開始發表小說,已出版《誘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靜靜地敲》、《烏金的牙齒》等多部藏、漢文小說集,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獲得青海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 年度小說家等多種文學獎項。
《故事只講了一半》收錄了他近年創作的十部短篇小說,展現了普通藏族老百姓的生活百態,包括:開篇作品〈故事只講了一半〉中那滿腹奇趣民間故事的村莊老人;〈特邀演員〉中老牧民的“前妻”得了怪病,讓兒子當僧人以消除她前世的孽障;〈水果硬糖〉中有被認證為活佛轉世的幼子;〈猜猜我在想什麼〉中狂飲青稞酒的怒漢;〈詩人之死〉中犯下縱火罪行而被冠上“那個瘋子、那個兇手”的詩人,篇中引用藏地詩人周江的詩作《今夜,我是墳地》,詩中充滿對雄鷹的憧憬與懷念……
從二〇〇二年開始電影編導工作,萬瑪才旦主要的電影作品有《靜靜的嘛呢石》、《塔洛》、《撞死了一隻羊》等,榮獲國內外電影大獎幾十項。這本書的其中兩篇,〈特邀演員〉與〈你的生活裡有沒有背景音樂〉,不難讓讀者從故事裡的對話,讀到這位小說家兼導演追求“質樸”的電影美學理念。令人惋惜的是,今年五月,與劇組赴西藏工作時,導演不幸離世。
《故事只講了一半》大多以第一人稱“我”來描寫。然而,當中卻鮮有明顯的劇情發生在這些“我”的身上。這些“我”,多數更像是一個個觀察者、敘述者的角色,用以串聯同一篇小說中的不同故事。這種“故事中的故事”之敘事手法和結構,似乎為萬瑪才旦所偏好及擅長。從〈屍說新語︰槍〉、〈切忠和她的兒子羅丹〉、〈故事只講了一半〉、〈詩人之死〉中皆可見一斑。
筆者尤其喜歡滲透着純樸溫情的〈特邀演員〉與〈水果硬糖〉。〈特邀演員〉裡老牧民與少妻間真摯的感情,為籌款讓少妻做剖腹產子手術而答應電影拍攝,明知那等於把自己的影子留在照片上而死後靈魂得不到解脫,老人說的那句“不解脫就不解脫吧,只要他們母子能平平安安就好”,叫人感動。〈水果硬糖〉中的婦人愚昧卻善良,一心只希望將兩個兒子留在身邊,豈料當中一個是讀書天才,畢業後到大城市當醫生,另一個更是活佛轉世,都留不住。故事中有母子間的親情,也有鄉間那種不大浪漫卻實在的愛情,以及當中放手的器度與善心,而對於前世今生因緣的鋪排,亦有點驚喜。
此外,書中亦不乏幾篇充滿暴力描寫,如〈一隻金耳朵〉、〈切忠和她的兒子羅丹〉、〈猜猜我在想什麼〉。末篇作品〈
猜猜我在想什麼〉,怒漢那句“不知道,沒有具體的人,這些人當中隨便殺一個就行”之張狂與暴戾,如果將故事(及整本小說集)以這句“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了”的落差和“懸空”作結,也許會更有張力。然而,作品以“那你殺了我吧”的回話作結,在這個愈趨功利的社會,凸顯的是捨己為人、善良之心的可貴吧。
亞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