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到父親

幾天都是冷雨窗外，忽然似乎豔陽漫天。原來，笑姑給我發來一張照片，那是中山紀念中學一九六二年高三丁班畢業同學和老師的合影。六十一年前的老照片，我卻第一次目睹。前排右起第三人就是可親可敬的父親。我記起了，那一年，父親上這個班的語文課。

一九六二年，父親才四十五歲。臉帶微笑、目光炯炯，淳厚謙和、情操高潔，一點不用矯飾，盡顯自然本色。雖然，父親離開我們已經逾半個世紀，但照片忠實反映了父親的面貌和精神。看着看着，我彷彿一下子接近了父親的靈魂和愛，我彷彿又見到活生生的父親。

其實，跟過父親讀書的那些學生，比我們兄妹幸福。我們從來無緣聽父親的課。而且，為了別人家的孩子，父親甚至很少顧及自己的也還在讀書的孩子。

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九年，是我讀中學的三年。進學校時我很快樂，出學校時我很痛苦，那是我父親的命運使然。就在那三年，父親忽然從人中麟鳳，變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至今難以忘記，有位確曾跟我父親很接近的學生，在經過我家時，竟在對面的騎樓急匆匆地走！年少無知、缺失世故的我剛好站在門口，竟對她高聲呼喚，而她卻連頭都不轉，腳步更為匆匆。但也在那些父親情緒最為低落的時日裡，竟有位同事悄悄走進岑寂家門，還走進孤清房間。他坐在床前，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在安撫躺在床上的父親……幾十年消失之後，當疑竇釋然地回憶起那些烙印般的往事時，我才理解那位女學生因餘悸猶在，而生違情逆性的意識；我才莫可名狀於那位在父親處於曠渺無助之時伸出援手的老師。

父親給我的影響，是在行動上的。父親畢其一生地愛讀書。在中山市一中靠東操場的那個宿舍裡，一進入便見滿架子的書，他要讀，他的學生也常常進去讀。興許工作太忙，父親吃飯時，仍把書作為良伴。他曾對學生瑞珍姐說，很多書，都是在飯桌上讀完的。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後歲月，許許多多的書都已經在不同時段裡散去了，他仍然留着裝滿一個小書櫃的書。有一天，從廣州來的一位親戚，私自打開書櫃，取走了好多本書。他沒當面對父親提出請求，只在書櫃裡留下他“借”走的書的目錄。事後，父親發出深長歎息，他知道他心底所愛的書沒有回來的一天了……不過，就是父親在經歷無數磨難而僥倖存下的那一小櫃子書，成為我藏書的基礎。我感恩父親。

我是在邊看着有父親在的照片，邊寫着這篇文章的。照片，成為我寫文章的動因。

西 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