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畏的深淵
孤家寡人做久了,很想見家人;若和兒孫一起去旅行,更是天大的美事。一個夏天的晚上,兒子有點神秘地問我:“想不想去‘伊納拉罕’?”“哪裡的‘伊納拉罕’?”“就在馬里亞納海溝旁。”
幾天後,我隨兒子一家飛抵關島,入住西岸杜夢灣酒店。傍晚時分來到那裡,只見偌大的海灣圍成一個大半圓,夕陽下波光粼粼,寬闊雪白的沙灘,幾乎是無盡地伸延;岸上,椰樹或直或彎,疏密有序地點綴着,告訴來度假的遊客,這裡跟夏威夷、泰國一樣,都是享受陽光與海灘的好地方。
三天下來,白天在淺海裡游泳,沙灘上曬太陽;晚上看充滿熱帶風情的表演,加上豐富多彩的美食……,心想陽光海灘遊,無外如此。
第二天傍晚要啟回程。晚上十時許,我正納悶為何不去“伊納拉罕”,兒子從他房間打電話來了:“明天一早我跟你去伊納拉罕。”還壓低聲音說:“小孩去那裡危險,就我們倆去,六點出發,九點回來。”
“這麼早?”天還灰濛濛,我們開着租來的車悄然出發了。走了三十分鐘,到了伊納拉罕(Inarajan)。再開一兩分鐘,房子越來越少,景色越來越原始,終於在一片石灘前停了下來。“無路可走了。”兒子邊說邊更衣換鞋,我也照此辦理。下了車,滿眼都是黑黢黢奇形怪狀的火山石,再沿小徑走幾分鐘,無比寬闊的天空和海面就展現眼前。最初,只見灰藍色的雲,後是雲隙中透出點霞光,再過一會兒,是煙靄騰飛,天空和大海漸次被染成金黃——多麼壯麗的海天景色啊!我終於明白早的用意。
到了岸邊,是一大片漲潮海水淹沒的石礫地,我們一腳高一腳低地蹚水往前走,五十米,一百米……,終於走到陸地的最前沿。這時天空已經變得清朗,原來金色的大海此刻已變成淺藍,越往外,顏色越深,在那無盡的遠處,大海融在天空裡,成了清一色的湛藍。
這時微風輕拂,波濤不驚。我坐在有淺水淹浸的岸邊,任憑雙腿垂在不知多深的絕壁上。柔波輕輕盪來,我的雙腿也隨之左右擺動,感覺從來沒有的放鬆。炎熱的盛夏,能如此享受大洋送來的颼涼,絕對是人生的第一次。而絕壁的外面,便是聞名遐邇的馬里亞納海溝——地球的最深淵了。此刻,我感覺這個世界,只剩下陸地的盡頭、蒼茫的天空和海洋了。
雖然以前我也見過很多海,但從來沒見過如此純淨,又深藍似墨的海水。看見兒子已下水,我終於忍不住,一縱身就跳了下去。剛從水裡冒出頭的剎那,就忍不住大叫:“我來到馬里亞納海溝了!”此時感覺四周無比寂靜,彷彿天地也為我而傾聽。
儘管還不能到一萬一千米海溝的底部,但此刻我已在海溝之上——能在這地球最深裂縫之上擊水的人可有幾許呢!此時的我已興奮莫名,甚至有點狂妄,彷彿自己已成了這茫茫世界的主宰,享受着大洋天地給我的愜意和滿足。
為避免給海流沖到遠處,我只逆着海流游着。十分鐘後有點累了,該上岸歇歇。於是我奮力向不遠的岸邊猛划幾下,以為上岸就像下水那樣容易。沒留意近岸四、五米處看似平靜的水面,竟不時濺起幾行白色的浪花,中間還有幾個小漩渦。每靠近那裡,我就被拉回離岸十多米的遠處——這是海流撞上陡岸形成的離岸流啊!嘗試了三次都無功而返,心情絕對是複雜的:雖急着上岸,理智卻說:必須退到海流不強的遠處,讓發僵的手腳放鬆一下;想過把窘境告訴兒子,讓他過來幫忙,但馬上又打消念頭:在滔滔大洋裡遇上困難,叫兒子救助八十多公斤的老子,豈不讓兒子跟自己同歸於盡?這時候,早前的興奮、狂妄不知哪裡去了。甚至,已想到人生可能就此終結:在這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大洋中,任憑海流沖到無盡的遠方,這樣的死,何等壯烈啊!另方面,也在掂量自己的體能,正積攢力量,準備最後的衝刺。
就在手腳疲乏,內心矛盾的瞬間,我突然發現,前面那一串串的白色浪花也有較少的時候。我趁着海流暫緩的機會,奮力游到近岸六、七米處,然後卯足全身力氣,垂直向石岸衝去。這時的我,再一次像被強風摔打的風箏,游近岸邊又被狠狠的拉出去,如是多次……。幾分鐘後,我終於接近岸邊,手碰着石頭了,再抓住石頭猛地往上一躥,屁股已坐到岸上,自救成功了!
此時,太陽還躲在遠遠的雲層後面。看錶,只是早上七點半。兒子問我:“怎麼樣?再游一會吧。”但我已無心戀戰,只是發呆地向海天望着:一切都更神秘了,海空彷彿是一個倒扣在我頭上的巨罩,下面是一張隨時可以吞噬我的巨口,顏色也不是深藍,而是洞黑的一片了。
曾國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