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太極 “太極”在人間
——朱銘的藝術成就
朱銘先生的自縊仙逝,令海內外人士紛紛為之扼腕嘆息。在這個幾乎沒有大師的時代,朱銘可謂是華人當中最後一位雕刻大師了。失去了這位大師,甚至藝術的星空都顯得不那麼星光閃耀了。朱銘的藝術生涯就好似是樹之生長,鄉土是他的根,“太極系列”則是枝幹,到了“人間系列”更是開花結果。二〇一四年香港藝術館舉辦了歷來最大規模的朱銘個人展覽“刻畫人間”,展出人間系列中一百二十套雕刻作品,並獲得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我也應邀參加了那次展覽的研討,展上會後親睹了朱銘先生的灑脫的風采,沒想到如今竟天人兩隔。
朱銘的雕刻,儘管在“體”與“面”的運用方面接受了現代雕刻的影響,並作出了重要的藝術探索,但更成功的地方,仍在於其在多種媒材雕刻當中所獨具的“用線的藝術”,而這一點恰恰是“最東方”的。欣賞朱銘的雕刻,無論是銅質、石質還是木質,都還是要看面與面之交接、體與體之轉折所形成的各條縱橫之“線”:太極系列絕不僅僅是以“大勢”上的面取勝的,在面上的“線”構成了雕刻的另一種流動性。從太極到人間系列,藝術家實現了從“切剖”到“鋸砍”的手法轉換,並將早期的石質感轉變為晚期的木質感的呈現。太極系列以銅質為主,但經過藝術家切割與剖磨之後的雕刻,卻給人以一種岩石的堅硬質感。人間系列則以木質為主要媒材,藝術家就將木質“豎條性”的質感使用到了極致。
在雕刻上,“用線的藝術”手法上的創新還在於,朱銘所使用的雕刻上的“線”,並不是中國古典雕刻與圖繪那種“一波三折”,而是以剛勁的直線為主的,而輔之以內部的細節調整。這當然也是由於金屬的切割與木材的鋸砍之局限所在,但朱銘恰恰將這種劣勢化為優勢,其所刻造出來的形象,恰恰介於“似與不似之間”。在朱銘的《人間系列——彩繪木雕》的人物當中,整個人物的軀體就是用“大斧劈”的方式來完成的,顯得大刀闊斧而把握其“大概”,而衣服上紋理與質感,常常是用以刻為主的“小斧劈”的方式來實現的。特別是對於人物面孔的刻畫,那是最有難度的。然而,朱銘仍採取了“化繁就簡”的手法,只鑿出雙眼與嘴部的三處痕跡。這面部上的兩三處凹陷,就好似中國傳統山水當中的“簡筆人物”上的面孔。更微妙的是,這些人物臉龐上幾乎都沒有鼻子,不似歐洲雕刻當中對歐羅巴人的高鼻刻造。即使暗示出鼻子的所在,也只有兩刀削出大致輪廓,兩刀相遇變形成了鼻子的高度,而被雕人物的神情卻宛然仍在。朱銘果然屬於雕刻中的“神似派”。
從一九九七年始,朱銘揭櫫的“藝術即修行”觀念便獨樹一幟。他在生活中修行,將自己的雕刻創作回復到生活中,又將自己的生活打造成藝術。朱銘說:“修行不是宗教道場裡面的高妙玄理,而是平常生活中的體悟與實踐。”朱銘就是秉承這樣一種禪悟的平常心,在創作同時也是在修行,在生活同時也是在藝活。朱銘宣導的是修行終在人間,其雕刻就形成了生活與藝術合一之過程:“藝術不是學習而來,而是修行而來,而修行是從生活,自然而來。”這便形成了其“生活美學”之道。謹以此文紀念偉大的雕刻家朱銘先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劉悅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