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神面前 慢一點
看亞歷山大 · 佩恩的《內布拉斯加》,常常是微微一笑然後又神色凝重,導演擅長的輕幽默在這裏完美地成為拉動我們牽掛親人的佐力。看着布魯士 · 甸飾演的老爺子伍迪,好幾次以為他挺不過去,他又悠悠活轉過來,這種牽腸掛肚,讓家裏也有一個老爺子的我最是心有戚戚。
更何況,這位老爺子,還是一個對美國夢還有殘存念想的倔脾氣行動主義者。他為着一張明顯是騙人的中獎通知,一再地離家出走,要從蒙大拿徒步前往國土另一端的內布拉斯加的林肯市。這就是《內布拉斯加》開篇的奇妙又殘酷的設置。
伍迪的小兒子大衛決定開車載着他到林肯市去領獎。絕對不是因為大衛相信美國夢,也不只是大衛憐憫他的老父,而是大衛從伍迪身上發現了許多自己未曾想像過的:首先,是擺脫在蒙大拿按部就班的人生的衝動——試想作為二戰退伍軍人的伍迪,應該就是寫《在路上》的凱魯亞克的同代人,伍迪的青春被困在二戰創傷和故鄉霍桑的乏味裏,未能體驗凱魯亞克“垮掉一代”的放任自流,但未必沒有同樣渴望上路的熱血。
其次,當大衛和伍迪一起,像凱魯亞克與他的哥們一樣開車走上漫長的州際公路之際,他也開展了與父親的心靈之旅。汽車慢悠悠的輪子、且行且停的空間移動,實際上就是一種走進父親記憶的散步。這一點,從他們回到故鄉霍桑所遭遇那兩個壞透了的堂兄反覆強調的速度可以得到印證,蠢驢一般在家啃老的兩人多次吹牛自己飆車有多快、大衛的車速多慢,這註定了他們不懂得公路電影的魅力正在於其慢——
慢得跟散步一樣,才會查看時間河流漂過的種種細節,才會被各種戲劇衝突趕上,才會隨身攜帶迷宮,而不追求目的。就像在《內布拉斯加》,我們如果都以為內布拉斯加是目的,那就落入伍迪那些貪婪的親友一樣的俗套了。內布拉斯加作為方法,這才是伍迪的潛意識,而大衛也漸漸明瞭,才能和父子同心完成這趟黑色幽默之旅。
也正是因為伍迪對內布拉斯加中獎的執着,一家人才有機會再度同行,是伍迪無意帶大家走上回憶之路。影片的高超就在於此,空間上的移動一直潛行般帶出時間的倒流,我們就像大衛一樣漸漸在腦海中勾勒出父親的輪廓。幫助施墨潤色者,毫不意外還有伍迪的舊情人和死對頭,她們的凝視,反襯出伍迪曾經的存在是不容忽視的,而不是一開始就被老妻罵老糊塗的一個混沌偏執的存在。
在這樣一個對比之上,是一個靜與動的對比。《內布拉斯加》最震撼我之處也在於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地拍出了美國西北部的衰敗、死寂景象,這是介乎大衛 · 連治那個魔性的美國鄉鎮與《阿森一族》那個俗爛美國之間的美國,既荒誕又現實,可以用小說家波拉尼奧的說法稱之為“現實以下主義”。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