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吧,朱莉婭!”
——觀《共鞋連理》
在電影《上帝之手》裡,借男主角之眼,觀眾看到了意大利拿坡里劇場裡驚人的一幕:台上,女演員高舉一顆人頭念起了獨白。台下,一位其貌不揚的小老頭起身高喊: “停下吧,朱莉婭!你的演技太浮誇了,完全沒有層次。你在自我參照,你在瓦解——我們受夠你了!”
顯然,比起拿坡里人,澳門的觀眾是更為文雅與自我克制的,因為在《共鞋連理》長達三個小時的演出過程中,竟無一人站起來表示抗議——又或許是因為到了後半場,觀看者們都已睡得七零八落,實在沒有力氣破口大罵了。
據說此劇首演是在一九九二年。於此之前,我從不曾知道,原來有些話劇確實是有保質期的。莎士比亞的劇本當然是“萬年青”,老舍和曹禺的作品亦沒有過時的危機,然而這一齣《共鞋連理》明顯已經變質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好比葡萄既可以釀成上好的紅酒,也可以發酵成難以下嚥的酸醋。時至今日,我們仍能被麥克白夫人的怒火與癲狂所點燃、仍能第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地欣賞《茶館》和《雷雨》,可要我坐在觀眾席上,從下午七點半待到深夜十點半,就為了看一場沒有美感、沒有深度、沒有演技的舞台劇——這當真就是強人所難了。
《共鞋連理》故事大概是這樣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家鞋店,其擁有者馬樂觀熱衷於剝削三個當免費勞工的女兒,時不時還要在出門散步取樂前大發一通雷霆,以此彰顯他的威風。三個女兒不甘心做一輩子老姑娘,以大姐馬美娟為首,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奪回婚姻自主權的反抗運動——
就情節而言,本來,這可以是一齣精彩的舞台劇,或起碼能帶上些許女性主義色彩。然而它卻淪為一場只有噪音的鬧劇。我驚異於演員們表現的拙劣,正如我驚異於劇本的冗長和乏味。想來在大學裡的舞台上,我應當能看到比這更專業的話劇演出。
非常清晰的是,演員們只知道自己在演戲,卻不知道自己演的究竟是甚麼,因此,每一個角色從第一幕到最後一幕,其語氣、表情、動作,幾乎都沒有任何改變。若是有改變,那改變也是極為造作的。比如大女兒馬美娟的夫婿莫威,他一開始是一個畏縮的製鞋工人,最後成為了一位驕傲的小老闆,先不提中間缺少過渡,演員對兩個先後不同形象的理解可謂相當片面——弓着身體、說話結巴就是怯弱,仰着頭走四方步便是跋扈。可惜話劇並不是諷刺漫畫,僅是誇張化角色的某些特點和表徵,並不能給他增添血肉,反倒起了反效果,使這個人物成為了不知所謂的滑稽丑角。
還有一樁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中途,莫威的未婚妻袁麗珍衝上舞台,和馬美娟開始了搶男人的爭奪戰。袁麗珍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哭、高聲尖叫着,台詞在她口中揉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球,觀眾難以聽清她究竟說了些甚麼——那聲音尖而細,早已超出了人耳聽覺能感受到的聲波頻率範圍——只能看見有一個歇斯底里的年輕女孩正在台上撒潑。此場景與庸俗肥皂劇裡的爭吵撕扯沒有任何區別。從那一刻起,《共鞋連理》徹底丢失了作為話劇的尊嚴,變成了一個我也不知道算是甚麼的東西。
沒有盡頭的漫長劇本,它充斥着沒有意義的大段獨白、沒有作用的過場人物與沒有邏輯的戲劇衝突。前半場,觀眾們還會隨着角色們的俏皮話數次哄堂大笑,彷彿是在看猴戲。到了後半場,眾角色在燈光下走動、對話、嬉笑,無不是帶着胸有成竹的神色。他們全身心地投入進自我感動的演出之中,而我耳邊則是傳來了鄰座的陣陣鼾聲。每當我以為就要落幕了,又會有一個新角色登場,以浮誇的語氣背誦台詞,大搖大擺地要求我們給予他們耐心,給予他們興趣。這場無趣、可憐、可笑的表演由此又延續了它可悲的壽命——於我而言,在舞台上,再不會有比這更無恥的行徑了。
東北餃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