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沈三白復
記曾閨閣數華年，滄海經行歎逝川。
飛帛圖書終隱計，先生離垢即神仙。
沈三白，乾嘉時人，所著紀傳體小說《浮生六記》膾炙人口，依次為《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末二記已軼，傳世實為四記。始刻於光緒三年，則由書成至著者即世已歷兩紀，迨林語堂譯為英語，輾轉繙譯多國文字，遂為國際所知。生前其事不彰，身後榮名有如是者，可謂一奇。三白出身衣冠人家，惟不耐舉子業，以遊幕終其身。妻陳芸，通文墨，夫唱婦隨，《閨房記樂》歷敘鶼鰈婉轉，哀樂平生，尤足移人。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廿二日出生，前四日冬至，以復為名，蓋以《周易》復卦：“復：亨。”何妥曰：“陽氣復反，而得交通，故云復亨。”意其冬至後必復陽氣，故名。字三白，白，雪也，雪後復亨。工詩文書畫，亦能篆刻。七夕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分執一朱一白，以為往來書信之用。芸問古文，三白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足見博涉經史，學有本源。其名始見書畫書錄，與其存歿同時，為道光間刊刻彭蘊璨《歷代畫史彙傳》：“沈復，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殿撰趙文楷奉詔封中山王，復曾隨往琉球。其名益著。”所引出自彭自著《耕硯田齋筆記》，可證記載為親聞。按，嘉慶十三年，齊鯤奉使琉球，趙為副使，三白隨行，《元和縣志》錄其海外紀遊二首。其一《望海》：“行到千山欲盡頭，驚看巨浪拍天浮。翠螺遠點群峰曉，鐵馬喧騰萬里秋。亭古三間倚峭壁，堤長一帶束橫流。始知疊蝣重重處， 鐵鑰東南第一州。” 其二《雨中游山》：“大瀛雲水漫丹邱，海外人來天外游。寒雨滿城無過雁，荒潭抱壑有潛虯。招搖北極如橫帶，控制南閩等挈甌。醉倚移情臺畔石，蕭蕭落木送殘秋。”先是，王夢樓隨使琉球，歸後有閒章“曾經滄海”，後來三白亦然。奈何《中山記歷》失傳，未悉經過，然從二詩想見其豪。此沈三白飛白書節錄王右軍《逸民帖》，其文曰：“吾前東，粗足作佳觀。吾為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方復及此？似夢中語耶！”款識“夢浮生艸飛”。引首鈐白文長方“沈郎”，款下鈐朱文“筤谿”。嚴群舊藏，有其藏印。或曰，三白居室名我取軒、賓香閣、不繫之舟，妻亡故後號梅逸，皆見諸《六記》，何以知此沈氏夢浮生為沈復？予謂非三白莫能為此，一曰書風吻合時代，一曰性情見諸著作。三白寄居友人魯半舫蕭爽樓年半，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松柏梅菊，工隸書及鐵筆。同時楊補凡昌緒、袁少迂沛、王星瀾巖，工畫人物山水花卉翎毛，皆為座上客，“余則從之學畫，又寫草篆，鐫圖章”，顧知三白能草篆。一也。此書款識“艸飛”，蓋以飛白作草書也。“飛白書起於蔡中郎。蔡邕待詔門下，見役人以堊帚成字，心有悅焉，歸而為飛白書。漢末魏初，皆以題署宮闕。”見張彥遠《法書要錄》。沈括 《夢溪筆談 · 技藝》：“古人以散筆作隸書，謂之散隸。近歲蔡君謨又以散筆作草書，謂之散草。或曰飛草，其法皆生於飛白，亦自成一家。”飛白作草書，曰散草、飛草，三白草飛，異名同實耳。乾隆時，海鹽張芑堂最工飛白，書名四播，又與吳趨陸貫夫合輯《飛白錄》，有嘉慶九年刻本，縷述書史，著錄歷代名家。三白少芑堂二十五歲，居吳下，輾轉江淮，所交石琢堂、毛憶香，工書能文，三白當於芑堂其書其著有所聞見。《飛白錄》附芑堂《論飛帛》云：“其全在運筆，則有飛有帛，蓋書有轉折頓挫，即寓飛帛勢。”所述實為書訣。此幅草飛筆勢繚繞，持之以論，實得箇中三昧。《論飛帛》又云：“篆隸八分真草皆可為之，要不外乎運筆純熟。夫運筆豈易言哉，運筆愈熟，則勢愈得。” 芑堂飛白多作隸楷，草書少見。此幅以飛白而為《逸民帖》，越見生動，實不下於芑堂，必同代所作。二也。《六記》約言瓶花、盆栽、觀園、焚香、烹茗、暖酒、賦詩等事，言必風雅。又以風雅為博戲，謂“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陞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以考對為會，每會八人，各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分主考、關防，餘者舉子，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不取者罰錢二十文。主考一日可得香錢百文，足為酒資。自言“多情重諾，爽直不羈”，“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視友人顧鴻乾為生平第一知己，憶自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時懷逸民之志，三也。署名夢浮生，蓋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意。半生拋書浪遊，顧其所著，引坡翁“事如春夢了無痕”，雖有今昔之感，實亦不離“浮生若夢”。“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風流雲散，玉碎香埋，不堪回首，又引“當日渾閒事，而今盡可憐”之語，豈非夢耶！四也。友人投贈，顧翰稱布衣，管貽薛曰處士，與逸民有何異詞？則此夢浮生寫《逸民帖》，捨沈三白又復何人哉？固知其為沈三白也。三白歸自粵東，館於青浦，妻芸以激憤致病。“余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於家門之側，聊佐湯藥之需。”此帖“吾為逸民之懷久矣”尤妙，安知此飛白書非其當時心緒耶。
陳懷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