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姓一家與一條小街
我的家鄉在江蘇鹽城,一個叫做大豐的地方——本來叫
“縣”,後改為“市”,近年則變成了“區”,於是
還是叫地方比較穩妥。
家鄉有一片神奇的海濱濕地,這片濕地沒有什麼名氣,至少不如古書上所說的雲夢之澤那麼有名氣和靈氣。然而雲夢之地早已沒有了犀兕麋鹿滿之的情形,在我們家鄉這樣的生機與神奇倒是得以保存和延續。據說我們這裏才是麋鹿的故鄉,據說河南人李聃的那隻奇怪的座騎正是我們家鄉輸送出去的。於是,來自家鄉的藝術家喜歡拍攝麋鹿,來自家鄉的詩人也喜歡歌詠麋鹿。少年時代的好友詩人楊友明有“白鷺雲遊鳴鹿塔,黃麋釣者拜神壇”的句子,說的正是家鄉的故事,或者是家鄉的傳說與異鄉的神話凝結成一體的故事。
說來慚愧,我去過麋鹿養殖基地若干次,但沒有寫過麋鹿。我國最大的麋鹿養殖基地興建於一九八六年,那時我早已離開家鄉,後來回到海濱濕地,常常觀賞麋鹿,但已經弄不清鹿身是客還是己身似寄,整個一個了無感覺。
我知道寫東西是要有自己的感覺,用現在比較時髦的理論說也就是要有心的觀照。我所知道的這個道理來自於我們的故鄉,來自於一個基層文化幹部,他就是友明兄的父親楊宣委。記得高中畢業回家鄉教小學兼任掃盲教師,就曾躍躍欲試“寫東西”,頗得到當時主管全公社文藝工作的楊宣委的鼓勵與提攜。宣委,顧名思義,本以為是公社黨委宣傳委員,其實未必,或許來頭更大,應該是縣委宣傳部派駐公社的委派人員。官不是很大,但一定是最懂得文藝工作的專業幹部,因而深得在基層用筆打拼,以墨塗夢的寫作者的尊敬。
寫什麼呢?寫鄉村工作報道,楊宣委推薦到縣廣播站廣播,城裏鄉村的高音喇叭,以標準而陌生的語音播送着自己寫的稿件,聽聽就是帶勁;寫儒法鬥爭故事,這些多半是編出來的故事被楊宣委的工作班子編進了公社油印的“學習材料”,看看也還是很有成就感的;寫小戲曲,還穿插着鬥爭走資派的離奇情節,也被楊宣委推薦到縣裏,成為全縣中小學文藝創作學習班的討論作品。這部小戲曲題目叫《新雲歸來》,在縣裏的學習班上討論通過並編印成冊以後,楊宣委顯得特別滿意,他對着也同樣喜歡寫作的兒女友明和麗雲,還有鄰家小妹盧群說:看看,這就叫創作,創作就是要有心,要不斷打磨,這就叫嘔心瀝血。
我當然知道楊宣委說的是一種偏愛之意、過譽之辭,但讀了那麼多的理論書籍,看了那麼多的文學史著之後,至今仍非常驚異於一位鄉村文藝幹部,竟能以簡單凡俗的語言說出文藝創作的真諦!那麼精準,又那麼深刻!要知道,這還是改革開放之前,人們關於文學創作的理解還多籠罩在“三突出”的理論陰影之中。
在那樣的文化環境下,能夠持有這種理論關懷的基層領導最能夠體驗創作的艱辛,不易,因而也就最善於鼓勵文學創作,同時也就能影響和激勵一批文學愛好者。我應該算是其中的一個,還在散文創作方面嶄露頭角的楊麗雲,以及在詩歌創作方面風生水起的楊友明。我說了,他們就是這位楊宣委的兒女,而我,由於多蒙楊宣委的關愛和鼓勵,與楊宣委的每一位子女都陸續成了朋友,包括他們中的大哥楊友平,他們的弟弟楊友雋和妹妹楊小麗。類似於種豆得豆的原理在楊宣委家得到了精彩呈現,楊家兒女個個都是文學愛好者。
就在這個叫做新團的小集鎮上,就在那個時候,還有一位叫韋偉的少年在那裏摩拳擦掌,立志在文學創作上有一番作爲,他後來成了中國作協會員,成了江蘇頗具文名的童話文學作家。剛才說到的楊宣委家還有一位文學芳鄰,芳名盧群,小說、散文俱佳,後來寫成了鹽城十大女作家之一。
友明喜歡寫作,這是我料想得到的,但沒想到他喜歡寫詩,而且是舊體詩,更沒想到他在舊體詩世界寫出了一番天地,寫出了一片江湖。他的詩在國際華語詩歌界得到了認可,最近被推舉為國際華協江蘇作者群的群主。他在詩壇擁有如此重要的江湖地位,一定與他家鄉的起步和家學的淵源有關。他的成功和影響力讓我們再次喚起了對一位基層文化老人的溫馨回憶,喚起了對於那一小片原本叫做新團的集鎮的鄉土記憶。這新團也早已經退出了大豐的歷史,甚至似乎退出了大豐的地界。誰也不會太在意,因為這個叫做“新團莊”的集鎮只有一條街,從東到西二里半。以對文壇、詩壇所作的奉獻而論,這個微不足道的村莊,其土地原本是那麼豐饒而肥沃。
在這片土地上作文化耕耘的楊宣委名叫楊兆鴻。非常懷念這位名不見經傳,可在文學創作認知方面卻可以錦言繡口的智者,他以自己的觀察與體會,在文化的窮鄉僻壤點亮了一盞理論的燈箱,又以自己的悉心與善良,在遠離文墨的一排空曠培植了星星點點的文學綠茵。
在疫情極為緊張的虎尾巴時節,我在澳門寫下了以上文字,發送給友明兄。本以為他會立即回覆,表達謝意,誰知三兩日不見回覆。我正納悶之間,友明的回覆來了,原來他們兄弟姊妹那幾天都在老家,剛剛送走他們家的老太太。老太太朱成佩老師,是我們家鄉最為資深的小學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可以說遍佈家鄉內外的鹽阜大地。隆冬時節的澳門,一樣地寒臨大地,一如我遙遠的家鄉。我用寒冷的筆墨寫下對家鄉那一條街的寒冷感受。
朱壽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