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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07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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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二馬

關中二馬

十月底,冒着雨去咸陽原上的霍去病墓參觀。祁連山造型的巨大土丘下,但願英雄的身軀安然無恙。土丘之上,便是後人加建的攬勝亭。寒風吹拂,寒雨恣肆,極目遠眺,四下空餘茫茫暮靄。剛近黃昏,太陽居然就早早隱匿起來,一起隱匿在我們視野中的還有這一帶曾經的主人——漢武帝。他的封土在霍去病墓西側一公里處的茂陵村,目力不及。遊人光顧的,一般只是被修成博物館的霍公之墓。漢武帝主墓似乎已被後人遺忘。

霍去病墓的兩側陳列着許多石雕。這些西漢時期的石獸樸拙而寫意,與巨石的原本形態渾然一體。當然,最著名的就是那座馬踏匈奴雕塑。馬,也許這就是霍去病生前的坐騎,如同唐太宗將跟隨他征戰的六匹駿馬雕塑帶到陵園裡一樣,軍功顯赫、“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霍去病也希望一起出生入死的沉默戰友永遠守護在自己身邊。這匹駿馬儘管樸實無華,但牠強健的肌肉、靈動的鬃毛和偉岸的姿勢奏響了那遠去時代的最強音,這聲音穿越兩千多年的風雨,直插我們的魂靈,震撼着。而駿馬的四蹄之下,一個匈奴兵被踏在地,他頭戴氈帽,鬍鬚濃密,手挽弓箭,似乎仍在負隅頑抗,但已是強弩之末、掙扎徒勞。毫無疑問,駿馬以勝利者的豪邁將曾不可一世的胡虜鎮於腳下,氣魄雄奇,氣勢恢宏。遙想當初,漢高祖首戰失利,被匈奴圍困於白登,幾乎全軍覆沒。眼下,霍去病的馬踏匈奴昭示着漢民族的不屈不撓和浴火重生,他們不僅可以洗刷恥辱、保家衛國,還可以長驅直入、直搗黃龍、犁庭掃穴。英雄與駿馬,長矛和弓箭,鮮血與烈火,鋼鐵和意志,漢朝傾舉國之力為自己、為華夏的千秋萬載鑄造了和平和發展的環境。

匈奴從此消失了嗎?他們臣服了嗎?他們徹底失敗了嗎?

在霍去病墓的東側還有一座封土,那是一代名臣金日磾的墓。他以及衛青、霍去病等人都是漢武帝倚重的肱股之臣。然而,此人本是被擒的匈奴俘虜,十四歲時其父戰敗被殺,日磾遂淪為奴隸,但他憑藉忠心耿耿和好學精神漸漸獲得武帝的崇信,後升馬監、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被賜姓金,以功拜車騎將軍。漢武帝去世時,他與霍光、上官桀和桑弘羊共同收到遺詔輔政。這位匈奴人竟然能在仇恨匈奴的漢武帝身邊極盡哀榮,與橫掃匈奴軍的霍去病並肩沉睡在主人身邊!

誰說只有大唐的胸襟才是開闊昂揚?誰說只有大唐的器度才是海納百川?

雨越下越大,一個充滿自信和激昂的王朝背影,卻沒有在黃昏的雨中消逝,她似乎還在一步步朝我們走來。那不是一個僅有殺戮和血腥的時代,還有一絲懷柔的溫和在撫慰着蒼天下的生靈。漢武帝一生大多數時候確實是窮兵黷武、驕奢淫逸,但就在生命結束前,他總算幡然悔悟,一封《輪台罪己詔》便是他向歷史的交代。

我們乘夜色往東,沿着渭水朝西安奔去。漢代的牆垣已不可覓,唐代的宮城也早已無影無蹤,眼前不過是明朝的城牆,那厚實的包磚也是明中期才加上的。朱元璋登基不久,隨即命皇子鎮守這西北古都,並命名曰“西安”,沿用至今。新王朝,新城牆。距今,大約六百年光陰。

雖然匈奴人的身影已消失了至少一千多年,但入明之後,華夏大地安逸的日子能有幾何?光是六百年前蒙古人殘餘勢力的野心勃勃、五百年前沿海倭寇的貪婪騷擾、四百年前滿洲貴族的虎視眈眈、一百年前日本軍國主義的亡我賊心不死,就是一部寫不完的血淚史!

霍去病取得漠南、漠北大捷後,漢民族也遠非高枕無憂。

在拜謁英雄墓和馬踏匈奴的兩天後,我來到了西安碑林博物館。這裡是書法的世界,也是碑石的海洋。但如果你以為此處只有毛筆藝術,那就錯了。在入口處不遠的西北角,有一座不太顯眼的亭子。導遊帶着遊人魚貫而至。

亭子下,赫然也是一尊石馬!

牠,遠沒有馬踏匈奴那樣威名顯赫。甚至,我在光臨碑林之前對牠聞所未聞。

這,是大夏石馬。駿馬由整塊花崗岩雕成,駐足而立,昂首正視前方,靜中帶動,似隨時準備奔跑,靈動感十足。牠遠看高大威猛,近看呆萌可愛,側面看曲線流暢,身上精美的圖案、馬面上的鎧甲彷彿提醒後人:牠有着高貴的血統。牠正在悄悄使勁抖動後蹄,蓄勢待發。不過,因其常年伫立於戶外,經過千百年的風雨洗禮,身上已傷痕纍纍——尾巴已斷,耳朵不見蹤影,胸部和銘文處都有殘缺。然而,牠畢竟是驕傲的征服者。可惜,牠征服的不是野蠻的入侵者。

這匹石馬脖子上的鬃毛被雕刻成波浪狀,順滑地披向右邊。馬腹下採用透雕雕琢,馬腿則為高浮雕形式。兩前腿與兩後腿之間爲保持穩固而留有腿屏:馬後腿間的屏壁上,浮雕有山石圖案及一個人物造型;前腿間的屏上隱隱可見斑駁的隸書銘文:“大夏真興六年……大將軍”。

大夏國僅存二十五年,留存至今的遺物寥若晨星。此石馬正是迄今發現的大夏王朝唯一有文字紀年的遺物!而這所謂的大夏,就是五胡十六國最後一個出現的政權,建立者恰好就是匈奴人的後裔!

其實,匈奴人並沒有被漢朝趕盡殺絕。南匈奴最早臣服,他們被遷入長城內,與漢人雜居。在華夏勢力鼎盛的年代,匈奴和其他的少數民族對漢人政權俯首帖耳,不過,他們並未完全同化,而野性的基因會隨着動蕩不安的政治局面再次迸發出可怕的破壞力。

西晉時期,八王之亂讓中原大地生靈塗炭、國家耗盡了元氣。“五胡”——匈奴、鮮卑、羯、羌、氐五個主要胡人的遊牧部落聯盟先後反叛,大肆蹂躪和征服漢地北部,建立過十多個割據政權,與退守漢地南部的東晉形成對峙之勢。

赫連勃勃於公元四○七年建立大夏,國土面積曾包括如今的陝西和內蒙古部分地區,但此人自詡為不世的軍事統帥,經常指揮部隊實行游擊戰,因此國界並不固定,其根據地大致在陝西北部,國都為統萬城,位於今天的榆林。十一年後,即公元四一八年,赫連勃勃攻陷長安。儘管,長安城之前為後秦羌人和東晉軍隊反覆拉鋸之地,但赫連勃勃入主後,仍面對着廣大的漢人居民。

我們常常感歎,為何有些少數民族政權如曇花一現,有的又能持久地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部分答案可能就來源於他們的統治者是否願意主動向更文明的漢文化靠攏,是否願意接受儒家的仁政。

遺憾的是,來自匈奴族鐵弗部的赫連勃勃和他的繼承者並無此打算。史載,勃勃天性刻薄寡恩,兇暴好殺,曾在陽武大敗南涼軍及關中大敗東晉軍時將屍體或人頭堆積起來,建起“髑髏台”,當作景觀欣賞。他也常常在城上,備好弓箭刀劍,一旦對行人有所不滿就會動手殺人。而群臣若敢直接與其對視就會被弄瞎,敢笑就割下其嘴唇,敢進諫就先割下其舌頭再斬殺。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白色恐怖!

赫連勃勃還十分自大,統萬城建了四個城門,東門叫招魏門,南門叫朝宋門,西門叫服涼門,北門叫平朔門,貌似器度不凡。

他們對無辜的長安百姓,態度可想而知。那匹大夏石馬的主人為當時鎮守長安的大將軍、太子赫連璝,從文字上看,大約是為了紀念真興六年的某件大事。而馬後腿夾着的那個長袖者,正是當時漢人的造型!

前有馬踏匈奴,不料六百年後,來了馬夾漢人!

可以推想,以征服者自居的赫連勃勃們對祖先的戰敗羞恥一直耿耿於懷,他們很可能見過霍去病墓前的那尊馬踏匈奴。莫非,後世的匈奴人為了報復漢人,塑造了一尊馬夾漢人,以發洩胸中的仇恨、炫耀捲土重來的武力?

仁政不施,殘暴肆虐,空以暴力奴役百姓的政權,哪怕再金戈鐵馬,也不會“武運長久”。它不過就是歷史天空的一顆不太顯眼的流星。石馬造後不久,大夏就頹勢連連,不到七年,末帝赫連定被俘,夏滅。

今天,那兩尊曾雕刻着民族仇恨的石馬就立在關中的土地上。一切都成為歷史,一切仇恨和血淚都似乎煙消雲散。華夏民族五千年來糅合了多少外族血脈,無人可知,但她肯定就像一個大雪球,越滾越大。她的寬仁、偉岸、堅忍,足以懷柔萬方,足以自強不息。請記住,霍去病墓前的駿馬並非踩踏手無寸鐵的平民,牠是有武德的,牠踩的是武裝到牙齒的敵人!

譚健鍬

2022-12-07 譚健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31679.html 1 關中二馬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