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與大蕃薯》虛實交融
《老夫子》漫畫描繪人生百態,見證香港社會發展與華人生活底蘊。“長生不老”的老夫子陪伴無數人成長,他不單是香港居民的集體記憶,也是華人歷久彌新的共同記憶。早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不少報刋上都出現老夫子的身影。《新報》兼仙鶴港聯創辦人羅斌乘勢把《老夫子》改編成真人電影,一口氣連拍三部,皆由御用導演陳烈品執導。陳烈品擅長改編武俠小說,處理漫畫人物同樣了得,不但成功將漫畫轉化為都市喜劇,又讓真人版老夫子(高魯泉飾)獨創了手打圈小動作,教人印象難忘。“老夫子三部曲”每一部都找來粵語片紅星客串,首集以“新人物!新作風!新笑料!”和“與眾不同”作號召,續集則以“風趣!幽默!滑稽!十全十美!夠晒精彩!”和“老夫子製造的最佳娛樂!千錘百煉比原著更精彩!”作宣傳。
著名甘草演員高魯泉演活了好管閒事、烏龍百出的老夫子,矮冬瓜更是大蕃薯的不二人選。①正如羅斌多年後憶述,沒有明星做主角的戲,換了別人,片商根本不會要;不過電影卻很成功、很賣座。②可惜據《星光大道:五六十年代香港影壇風貌》所述,首部《老夫子》(一九六五年年)已不可復睹。③高魯泉的招牌手打圈動作,只能在續集《老夫子與大蕃薯》(一九六六年年)裡率先向後世呈現。該片講述窮畫家秦先生(張清飾)的太太黃香(雪妮飾)誕下兒子後打工幫補家計。秦被幼兒弄得一頭煙,幸得表妹沈小霞(沈殿霞飾)相助。霞為繼承巨額遺產假冒已婚,情急之下把表哥認作夫婿。老夫子與大蕃薯一心化解老友夫妻間的誤會,可是卻把事情愈搞愈大,結果一個為了別人的六百萬遺產不認老婆,一個為了三百元工資不認老公和兒子。
如今看來,《老夫子與大蕃薯》乃中聯經典電影《牆》(一九五六年年)④的延伸變種,然而導演陳烈品沒有重複粵語片常見的家庭倫理和職業生計題材那種沉重氣氛,反而在國語、粵語、上海話、福建話之間大玩語言錯摸,尤其是小霞的上海話,常常成為老夫子誤讀的笑料。與此同時,性別倒錯戲碼一樣詼諧生鬼。例如大蕃薯由於誤打男性荷爾蒙針,偏偏在假扮女人時不停生鬚。香母誤以為秦先生拈花惹草,便叫女兒離婚改嫁花花公子陸先生(李錦帆飾),可是對方天生乸型⑤,之後小霞幫他注射了女性荷爾蒙針而變成人妖,人妖一見老夫子便窮追不捨,闖入男廁後被眾人圍毆。如此劇情看似急促、胡鬧,而且對少數群體帶有歧見,但其實甚有先見,類似橋段在廿年後港產片全盛時期仍屢見不鮮。
無論如何,當時的“性別議題”純屬笑料,而夫妻間性別權力的此消彼長才是時代精神所在。例如小霞和秦先生在大廳簽名繼承遺產一場,太太在房間內險被鹹濕老闆強姦,明明危急關頭,老夫子竟然鎮定自若地笑說:“你哋定啲,頭先男人打贏女人,而家就女人打贏男人。”律師(俞明飾)接着道:“男女之間嘅事係咁,有時男人贏,有時女人贏。”後來一場舞廳戲,老夫子阻撓大蕃薯跟小霞跳舞,還說:“你想跳舞呀?同我跳。”大蕃薯質問:“同你跳?”老夫子回應:“點解唔得呀?全世界女人同女人跳舞咁都得囉,咁我同你呀男人同男人跳舞點解會唔得呀?”這兩組粵語對白,似乎暗示了女性隨着工業發展出外上班,有能力賺錢,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品或家裡的“寄生蟲”⑥。
電影反映男性和女性地位愈趨平等,片首和片末實景拍攝則有記錄民情的功能。故事一開始,老夫子和大蕃薯乘坐雙層巴士到秦先生家,巴士車身有健牌香煙廣告,而遠方大廈高處有巨型三菱廣告牌,根據這些市區畫面,不難推斷西方經濟文化和國際品牌在當時香港社會民生上佔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一九六五年香港公共屋邨住戶人數達到百萬,港府同年將“徙置區”改名“新區”;鏡頭所到之處,如實記錄了貧苦大眾的生活環境。片末在香港首個公屋“石硤尾徙置區”取景,老夫子和大蕃薯就像領導人或大明星般被窩仔街的小朋友群眾包圍和尾隨,是很歡欣、熱鬧、貼地而且虛實交融的結幕場面。總而言之,漫畫人物憑空出現,為居民的童年帶來驚喜與歡樂,成就陽光燦爛的集體回憶。
令狐昭
註:
① 直到一九七〇年代的三部老夫子彩色電影仍然由矮冬瓜飾演大蕃薯,不過老夫子不再是高魯泉。
② 郭靜寧編:《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五:摩登色彩——邁進1960年代》,香港電影資料館,二〇〇八年,第一二二頁。
③ 連民安、吳貴龍:《星光大道:五六十年代香港影壇風貌》,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二〇一六年七月,第一七○頁。
④ 王鏗執導、秦劍和程剛編劇、吳回和陳文製片的《牆》,被譽為中聯刻劃一九五〇年代都市夫婦生活的傑作。
⑤ 粵語乸型或女人型即娘娘腔,用來形容言談舉止傾向女性的男性,含有歧視意味。這種具有性別刻板印象的角色在粵語片並不罕見,例如吳回導演的《甜姐兒》(一九五七年),女主角孫小玉的未婚夫便是一個典型的乸型。
⑥ 《牆》和之後莫康時導演的《都市兩女性》(一九六三年),都有家庭主婦被視為“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