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芬滬上藝遊記

畫人鄧芬先生（一八九四年——一九六四年），畫餘喜愛寫曲吟詠，亦有執筆寫作抒懷，更有書寫日記的習慣，詳錄生活諸事。鄧氏嘗撰師友錄一輯，分時段記錄，自清光緒、宣統時期、民國改元至北伐時期、一九一九己未以後、一九二六丙寅以後、一九三八戊寅以後、一九五四甲午至一九五六丙申以後等六個時期，憶述結識的前輩和深交友好。

特别值得留意的，是在一九二六年丙寅以後，直至一九三八年戊寅的十二年間，師友錄中記載的多是在華中、華北結識的朋友，皆一時俊彥，當中有滬上畫壇翹楚、文人名士，更有來自日本的藝壇中人。包括：朱聘三、袁克文、潘蘭史、吳徵、江小鶼、潘玉良、張辰伯、朱屺瞻、王濟遠、黄賓虹、張大千、張善孖、胡適之、錢瘦銕、吳昌碩、王一亭、陳師曾、曾農髯、王秋湄、陸丹林、熊松泉、葉恭綽、劉海粟、鄭午昌、溥心畲、馮超然、齊白石、徐志摩、蔡哲夫、錢化佛、余紹宋、李鐵夫、林風眠、錢二南、鮑少游、徐悲鴻、關良、余心一、熊閏同、冒鶴亭、梅蘭芳以及日本友人中村不折、小室翠雲、松林桂月、橋本關雪、土屋計左右等。

鄧芬素來對歐西及東洋畫藝有深刻研究，因此，當年曾與一些日本著名畫伯，交往論藝。例如中村不折（一八六八年——一九四三年，著名美術家兼文物收藏家。曾留學法國習油畫，回日本後師從真壁雲卿習南畫及書法，亦嗜中國古典文學。一九一三年大正二年與小鹿青雲合著並出版有《支那繢畫史》）、橋本關雪（一八八三年——一九四五年，日本著名畫伯，是竹內棲鳳主要弟子之一）、小室翠雲（一八七四年——一九四五年，乃明治至大正、昭和年間南畫文人畫家，帝國藝術院會員，文展、帝展審查員，與松林桂月並稱日本南畫雙璧。）及松林桂月（一八七六年——一九六三年日本南畫院會長，野口幽谷弟子，帝國藝術院會員、帝室技藝員。）等。

另一位日本朋友土屋計左右先生（一八八八年——一九七三年），是日本知名銀行家，一九一二年畢業於東京高等商業學校專攻部，任職於三井銀行，後奉派到上海，擔任上海九江路三井銀行上海支店長。先生雅好中國書畫，喜結交文人雅士，與白龍山人王一亭善。

王一亭（一八六七年——一九三八年）名震，號白龍山人，浙江人，乃上海商界及佛教名人、書畫家、慈善家、藝術活動家，曾加入同盟會資助革命，歷任上海總商會主席、中國佛教會會長。王氏與名畫家任頤、吳昌碩等友善，擅花鳥、山水，尤精於人物佛像。其在上海的藝術地位，僅次於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吳昌碩嘗贈詩譽曰：“天驚地怪生一亭，筆鑄生鐵墨寒雨。”

鄧芬與廣東“國畫研究會”畫盟前輩關係密切，積極推動會務。一九二六年八月，鄧芬偕黃君璧遠赴上海，宣傳該會宗旨，聯繫滬上畫人，交流畫藝，每年還會接待來自京、滬等地的畫家，其中如黃賓虹等名家，恆常來粵訪問，觀摩切磋，而黃氏後來更成為廣東以外的會員之一。

一九二九年鄧芬接受廣東省教育廳長黃晦聞之邀，以廣東國畫研究會代表的身份，出席由教育部於上海舉行的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並承黃晦聞委派為廣東省教育部專員上海代表。及後鄧氏嘗赴浙江西湖博覽會，列席藝術部，又曾與江小鶼、潘玉良、張辰伯、王濟遠、朱屺瞻等在上海林蔭路，組集“藝苑繪畫研究所”，並擔任國畫研究班教授。此次上海之行，鄧芬鋒芒初露於滬上藝壇。鄧芬在上海的時候，遇上易孺，他是鄧芬的總角之交，早年對鄧芬父親鄧次直的詩，十分酷愛，加入“南社”後，詩名遠播。易氏精通音律，擅篆刻，於上海頗有名望。易氏他鄉遇故知，將鄧芬引介給滬上名家，如潘玉良、張辰伯、王濟遠、徐悲鴻、張大千、錢瘦鐵等，令鄧芬的高超畫技，能夠揚顯於北方畫壇，更擴闊了鄧芬的社交圈子。

王一亭身兼畫家、慈善家、藝術活動家、實業家、社會活動家及藝術贊助者的多重身份，在上海藝壇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力，尤其在推介吳昌碩的巨大貢獻，是人所共知的。上世紀初中國書畫美術界的復興和蓬勃發展，上海書畫市場的開拓、美術展覽的繁榮以及中日藝術文化的交流互動，王氏都是最重要的倡導者之一。顯然，聰明絕頂的鄧芬，必定深明箇中意義。鄧芬在上海遊藝期間，憑其人脈關係及天賦奇才，當然會得到王氏的青睞，鄧氏也樂於受邀出席名家雅集。

一九二八、二九年間，鄧芬經常參加王一亭及其日本銀行家好友土屋計左右先生的酒招，宴會地點多假座上海名流敘處，如“六三園”或“範園”等高級俱樂部。上海名園之一“六三園”位於上海虹口，由日本名士白石六三郎斥資建造，兼具漢、唐風韻的日式庭園，是一所高級的日本人俱樂部。會所主體及佈置，別顯高雅氣派，專門用作招待日本政商界要人，膳廚為貴客提供精緻的日本料理，更是名聞滬上。庭園佔地極廣，遍植松、竹、梅及珍貴的日本櫻花，還蓄養有珍禽異獸。孫中山、康有為、吳昌碩、吳徵、王一亭及其日人好友土屋計左右等名人均經常到訪，一九一四年吳昌碩的第一次個展，也是在此舉行。“範園”位於上海市華山路，建於一九一六年，佔地約五公頃，園區築有英國式、法國式、西班牙式三層花園洋房共十二幢，居民六百餘人。根據《法華鄉志》記載，園內“樹木郁蓊，芳草芊綿，高聳樓臺，宛仿泰西風景”。 園主自詡是當時花園洋房的設計典範，故曰“範園”。

鄧芬在上海藝遊時，認識土屋計左右先生，時有往來，參加雅集，同席者皆當年滬上畫家、名士。土屋先生在其“晃堂”珍藏中有一套十四開册頁，由王一亭題簽，名為“宜書宜畫册”，並題前頁“鶴壽”二字。册內載有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兩年間，一眾滬上名家，包括來自廣東的鄧芬，為土屋先生寫的小品畫作及題識，記錄當年藝壇盛事。

當中名士題識、署名及詩句，乃珍貴難得的近代藝術史料，經歷百年，仍足細味。兹奉列於後：

牡丹芍藥獨佔春芳，花之有才者也。吾以之為至友。己巳六月，土屋先生屬。虎痴。（案）張善孖 （一八八二年——一九四○年），號虎痴，擅畫虎，張大千二兄。

己巳月十二夜，雅集“範園”，為土屋先生寫此，希一笑。曇殊芬。（案）鄧芬為寫一幹桃花。

阪西中將、渡邊畫伯為徵集四朝古跡，招飲月迺家，席間土屋先生出册子索書，即席成二絕句乞正。清夜高歌證舊盟，畫中樓閣記分明。月華似水人如玉，一曲霓裳醉裏聽。夏祭迎神渡碧湖，團團扇子映芙蕖。何須更集元明畫，一幅周昉妙舞圖。狄平子偶筆。（案）狄葆賢（一八七二年——一九四一年）字楚青，號平子，室名平等閣或寶賢庵。江蘇人，擅詩文書畫，富收藏、精鑒定。康有為弟子，與譚嗣同從遊。

涼月樓頭話舊盟，前緣今果證分明。霓裳妙曲人間有，天上神仙一例聽。戊辰夏，阪西中將、渡邊畫伯招飲於月迺家，即席步平等閣主人（狄平子）原韻。王震。（案）阪西利八郎（一八七一年——一九五○年）為日本陸軍中將，貴族院議員，素有“中國通”之稱。渡邊晨畝（一八六七年——一九三八年），擅花鳥畫，日中畫壇名人，日本畫會及日本美術協會會員。

堤邊弱柳一絲絲，笑舞春風綠意滋。最是掠波雙燕子，年年湖上織相思。土屋計左右先生兩正。戊辰春仲，王師子寫並句。（案）王師子（一八八五年——一九五○年）原名偉，江蘇人。歷任上海美專、中國藝專等國畫教授。

藝林雅集圖。戊辰閏月集於日本俱樂部（六三園）土屋先生出此册屬畫。汪琨並記。（案）汪琨（一八七七年——一九四六年）字仲山，江西人，居上海，近代海派重要畫家之一。

題畫幅：綠樹明燈生夜涼，月明樓閣影都香。清歌一曲今何世，相對婆娑舞一場。虞琴題句。

（案）姚瀛（一八六七年——一九六一年），字虞琴，浙江余杭人，久居上海，擅詩詞書畫，與程十髮、唐雲、吳昌碩結交論藝，詩酒酬唱。與吳湖帆、黃葆鉞、張大壯合稱滬上四大鑑定家。

雅集月迺家，坐看舞袖花。杯盤互交錯，衣冠咸傾斜。戊辰夏日，與渡邊畫伯、阪西中將雅集，書五古以志之。濟遠。（案）王濟遠（一八九三年——一九七五年），安徽人，出生於江蘇。一九二○於上海參加西洋畫社團“天馬會”，曾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教授，一九二七年創辦“藝苑繪畫研究所”。

民國十八年七月十八日，我們在“範園”吃飯，土屋先生要我們題名作為紀念：張君勱、鄧芬、胡適、周瘦鷗、楊清磐、徐志摩、白龍山人王震、觀津老人哈麟、藝術叛徒劉海粟、錢瘦鐵、王濟遠、潘曾蔭、吳中熊、王傳燾、松溪庵愚翁、斑志超、渡邊晨畝、陳少僕、張善孖、張憲臣、潘玉良、梁實秋、王世瑛、黄澂、張邕、張秉鑄。

春柳依依垂，相思不盡。土屋計左右先生來滬已十有三載，酷嗜吾國字畫，尤喜與邦人交。君為人和藹可親，故吾輩亦樂與交往。今夕同坐，均十年舊友，侍侑歌春柳一曲，益增相思之感。書此以為紀念。戊辰清明前三日。張嘉璈（中國銀行總經理、中央銀行副總裁）、錢永銘（北四行準備庫主任）、宋漢章（中國銀行奠基者）、李銘（上海銀行公會主席）、簡東浦（香港東亞銀行創辦人之一）、吳榮鬯（大陸銀行董事，大陸銀行與金城、鹽業、中南等私營銀行合稱北四行）、貝祖詒（中國中央銀行總裁、香港上海商業銀行董事長）、陳選珍（浙江實業銀行董事）、徐寄廎（中國銀行及交通銀行董事，一九三○年倡辦西湖博覽會）、王一亭（書畫名家、藝術推動者）。

戊辰清明節後一日，日本橋本關雪畫伯繪畫展覽會於日本人俱樂部，時有土屋計左右先生，風雅士也，愛我中華藝士，因出素册索畫之餘，並屬同人題名於左以留紀念：王師子、王傳燾、馬孟容、王廷珏、江中鶼、鄭岳、錢瘦鐵、唐熊、孫松、韓秀女史、張善孖、葉渭莘、汪仲山、黃素莽、沈珊若、周景溪。

戊辰六月，阪西中將、渡邊畫伯來滬，為徵集吾國唐、宋、元、明四朝名畫，招宴同人於月迺家花園。土屋計左右先生出此册題名，以志它日鴻爪云。叔儒趙時棢、平子狄葆賢、姚虞琴、李宣龔、周湘雲、葉遐庵。

綜觀上列名人題識署名，皆當年中、日藝壇、政商、金融界名聲響噹噹的大人物，例如土屋先生是日本大銀行家，阪西中將是日本軍政要員，橋本關雪是日本極負盛名的畫伯；葉遐庵是書畫家、鑑藏家、政治家，曾任交通大學校長及中國畫院首任院長，吳昌碩乃書畫篆刻名家，西泠印社首任社長，與厲良玉、趙之謙並稱新浙派的代表，與任伯年、蒲華、虛谷合稱清末海派四大家；吳榮鬯、李銘及張嘉璈等是中國及上海金融、銀行界鉅子；胡適是中國現代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徐志摩是中國現代詩人及散文家，其餘悉數是滬上最著名的中西畫家，書法、篆刻家，鑑賞家，屬於中國美術界殿堂級代表人物。

一九三○年庚午，土屋計左右先生行將東歸日本，瀕行握別上海藝壇友好，吳昌碩三子東邁先生（一八八六年——一九六三年）嘗囑吳待秋繪贈海濱送別圖，題曰：土屋先生行將東歸，吳子東邁屬繪斯圖以贈之。庚午立冬後一日。袌鋗居士吳徵。王一亭題引首：滬濱送別圖。庚午仲秋吳待秋畫。筆法蒼秀，令人欽佩。此卷東邁贈土屋先生鑒藏。吳東邁並題識云：土屋先生經商滬市，迄今十有餘載，方其初至也，數數來鬻先府君書畫，因是得識先生。先生為人倜儻，多才藝，語言雖隔閡而意氣懃懃，藹然可接，又復嗜古彌篤，見古今卷帙，羅致不遺餘力，客至轍舉相示，月夕風晨，茗酒鑒賞以為樂，則先生直一風雅中人也。比歲對於東方藝術事業，尤彈籌策謀，所以推展之方，於以見其旨趣之高尚，更不與恆人同日語矣。近聞為有司擢用，行且東歸，余既為之設踐並乞待秋吳君繪海濱送別圖贈以紀別。余於是更願先生一意綢繆，俾東方人士藉藝術之緒，締永好於無窮焉。庚午秋秒，安吉吳東邁並記。

（案）吳徵（一八七八年——一九四九年）字待秋，與吳湖帆、吳子深、吳觀岱合稱“江南四吳”。

土屋計左右家族，具政壇背景，此趟賦歸，或許喑藏玄機，似乎預示戰火即將來臨。翌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軍侵佔東北三省，揭開了十四年抗日戰爭的序幕。中日藝壇交流盛況，戛然而止，難復當年興盛矣。

上海乃十里洋場的大世界，聲色犬馬，令人醉生夢死，不能自已。年輕的鄧芬，也不例外，曾在此地流連忘返，一九二六年在虹口與愛妾楊娟如月初遇邂逅，締結了日後一段刻骨銘心、浪漫淒美的不了情緣。當年鄧芬在上海聲名鵲起，揄揚於顯貴之門，其中與名士袁寒雲（一八八九年——一九三一年）相交接，交誼在師友之間；上海聞人杜月笙（一八八八年——一九五一年）對鄧芬的才華更是傾慕不已。

鄧芬此次滬上藝遊，親歷藝林盛世，有幸窺得北方藝壇的堂奥，認識老輩名士，觀摩中西畫理，與東洋畫人論交研藝，如此機遇，百載難逢。毫無疑問，這次閱歷見聞，對於鄧芬日後在藝術界的發展和成就，影響深遠。

劉 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