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流

生似鴻飛，指爪留東西。

——題記

（一）

長年的異鄉生活，我像一幀繡滿星月曉清的風屏，內心的豪氣與狂狷竟在冰涼的夜裏凝結起來。

昔日曾在詩畫裏馳騁萬里河山，牧着長江上升的巨浪，飲罄黃河雷霆的濤聲，雖未擎劍長嘯，卻孕俠氣如虹。

少年不識愁，只懂登樓話月色，憑風吟哦，舉杯欲入醉境，醉成千秋的歷史流轉，醉成宮廷皇權鬩牆廝殺的野史繽紛。忘機之刻，暫伴殘歌宿到明。

頻頻以激昂的纖手飛揚在琴弦上，時似流箏驚夜，清脆柔然，時傾千軍廝殺，雷雨歸心，漸而臻至忘然的境界，體內的血脈便隨音濤的流動而起伏，或至雙目閤閉，心神會一，竟不知年歲屬何，更不悉晨昏的更迭。

顧江水，念悠悠，佇站岸邊，縱是心神頓覺遼闊，也會因目睹湍流急急疊過而引起一陣嗟嘆。想舊時景物，景物依然，念舊時伴友，卻是音訊杳杳，教人如何登高不念家國，臨江不憶故情。

短短的駐足，或為自己的羈旅寫着平淡的塵遇，然每逐千頃才情，便招來心緒的絞結與悲惻。有時不想開卷，怕傷戚萬里壯麗的江山，隱現在熱淚滿眶的眼裏，何日方能以驚悅的情懷登臨長城，泛舟西湖，暢飲蘇堤搭起的詩心。

（二）

節日風華，使童年泛起陣陣的驚悅，有銅鑼舞獅燃亮傳奇的記憶，愛穿新裝，愛自鞭炮聲中尋覓春的迸裂，傳統總是叫人眷戀的，古老的禮儀迷惑得有點可愛。縱是江水橫碧波，逝者猶散去的雲煙，卻無法沖淡心底那份古典的膜拜與狂熱。

少年成長，不在繁囂的京華國都，未見過萬馬揚塵的飛奔馳道，而歲月輾轉過的痕跡，任你如何抹殺深埋，而它終成溪成河成江成洋，終有很多會令你疼痛的舊事湧出，或於子夜悸動你的夢魘，或於午後擾你閒意入寐，或隨你如身影，騷困着每一刻的驚惶。

賞不久，花的美姿，捉不住，雲的逝流，而它們又是令人賞悅渴望抓攫的幻象，對景無花草，何以婆裟清芳，登山無閒雲，何以逸邀野鶴，人生，便是在很多即逝即現的事物中，串成勸觴醒醉之間的短促永恆。

我曾有一個愛的故事，遙遠得要移開所有眼前的景物去回憶，且引來風林與鳥啁，點起月色與星光，還有一顆心綻開着愛的初戀之顫動，如斯，故事便開始清晰，開始有笑浪和細語，但終局沒有祝福與離別，在忘卻歲月的交會時刻裏，剎那便似兩片扯開的雲，來不及顧首，便各乘風凌去萬里長空，等到懂得惋惜惆悵時，又跌入另一個更迴盪的漩渦。

若你懂得駕雲必穿越重山，泛舟終必臨岸，暫且捉住這刻聚合的光陰，且酒且詩，或吟或唱，盡訴情誼，不然他日天涯，你如何再能邂逅那曾酒曾詩曾吟曾唱的知己呢？

（三）

瀟瀟夜雨，最是燃燈時。此刻，凡曾涉過千山萬水，背離故鄉的井與柳樹的浪子，總有一些夜晚活在朗笑淚痕重疊交織的回憶裏。

烽火連天，你曾披星戴月的奔走，將年少的韶光虛擲予失意的流浪，或一瞬間，當你兩鬢染滿星星的銀色，半生年華，竟給重重山水阻隔得如此憔悴，生命未息，歷程的足跡未泯，你何急於頻頻回首，將淚水掛成夜裡的雨簾呢？

秋季，我最懂得收藏天色，一如收藏我的心情，無人時刻，肅殺的霜氣便直透孤煢的心底，與你盤坐，與你重述夏天亂紅密密纍熟，牧夢的豐盈，以及花海的浩瀚，今竟給西風削成塊塊灰黯，春不再，躍馬青年英姿不再，河山在，河山的顏色不再，褪色後的淡然是一幀哀愁的顏調。

想想你的女孩，如何從辮子散成秀髮，如何從情人羞成妻子，你再不是偷偷摘下花朵寄意，偷偷在小亭等候伊人的翩臨，直到等來卻是暗暗竊笑的月色。

故事開始總有點神秘的美，那份欲休未止的情瀾，將愛的觸角去伸探每朵含苞的蓓蕾，正是近情情更怯，心有點點愁的醞釀。

五指滑過流箏響，礁石阻水水更急，人生何似，逝者不返。

（四）

笛聲，柔揚卻又如劍的戳傷似花雨伴春陰的心靈，古老的調子最令人翻起舊時歲月。很多遠洋負笈的學子，每於黃昏燒霞垂麗時，眺向深暗的山色，聽一闋故鄉流行的小調，怎能不教霧重心更重，景濃情更濃呢。

不同的年歲，我們飾演着不同的角色，曾子曾父，曾女曾妻，每次，當我們扮出不同的表情迎接新的遞嬗，歡躍漸而嚴肅，激昂變成穩健，剎那生命的成熟，卻是在無聲無息中逝流了。

少年喜讀詩，等到心似詩般的古老，你或有彩姿，或曾歷盡滄桑的生涯，印證了什麼？又獲得了什麼？

幾度夕陽幾度紅，悲壯的愛情，或一些在夜裏流行的諾言，隨黎明的驟降而逸散無蹤。什麼是時間侵蝕中而能獲得永恆，你是如何渴求，如何尋覓一盞永不熄滅的風燈。

史書漸漸疊起，朝代逝流似電閃，唐詩宋詞越來越古老了，而抒情的吟哦卻越來越清脆。萬物遷變，唯正氣永凝，國魂昂存，童真深誌，你說，還有什麼在歲月無情的逝流中，更能孕育我們高超與純潔的情愫呢。

寒梅殘菊櫻紅荷綠，依依循向物華之逝流，人生何嘗不是。

方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