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朵荷花
如果要將一種花卉列入仙品,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荷花。水生之物,總是有別樣的清秀。荷花的莖高挑纖細,婷婷嫋嫋,遠看像一縷扶搖直上的青煙,讓花和葉升騰於綠波之上,有一種絕塵脫俗的幻化之美。
荷花既養眼又實用,既高貴又親切,葉子互相簇擁卻能各自舒展出一片開闊的綠意,花開得如此熱烈卻又讓人覺出生命的清淨。中國人對荷花着實喜歡,僅從命名上就可以看出人們對它的偏愛。荷花又名蓮花,《爾雅》中關於荷花有更細緻的解說,支撑花葉的莖稱“茄”,葉稱“蕸”,長在泥中細長的莖稱“蔤”,花稱“菡萏”,果實稱“蓮”,膨大的根狀莖稱“藕”。至於花,也有說法,《說文解字》把沒開的花苞稱“菡萏”,已開的花稱“芙蓉”,而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又以“敷布容艶之意”來解釋“芙蓉”。此外,荷花還有芙蕖、水芝、澤芝、水芸、水華、水旦、玉芝等別名。爲一種花取這麽多好聽的名字,只能說明人們對荷花有太多的情感傾注和精神寄寓。
荷花貌美,神也美,特別是她那細長的莖,讓花葉始終保持迷人的站姿,風過時,搖曳不止。看一朵荷花就像在打量一位女子,嫺靜時溫婉端莊,起舞時顧盼生情。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雨中看荷的情形:“細雨中的那一朵,就像一位沐雨的公主,四周的荷葉恰似侍女們撑起的綠傘簇擁在身旁,近觀,花瓣還綴着雨水,宛若粉面含露,再看,愈加羞紅,風起,便用荷葉遮住臉龐,那是在嗔怪你無禮呢。”
在有情人的眼裡,盛放的荷花就像打開的心房,期待心上人早點到來,好將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詩經》中的《鄭風 · 山有扶蘇》就是以“荷花”來起興,表達女子對情人的思慕:“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上扶蘇茂盛,池中荷花美豔,在這樣的地方等待心上人,可謂美事一件,哪裡知道,俊美的情郎沒見着,偏偏來了一個瘋癲的狂徒,真是讓人氣惱。這位女子究竟有沒有等到心上人,我們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那天的荷花開得真真切切,因為被愛的目光注視過,至今仍是一臉羞紅。《陳風 · 澤陂》中的荷花又一次綻放在情人眼裏,“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無論是荷花啓示了愛情,還是心懷愛情的人讓荷花獲得了情感價值,都不是巧合,因爲只有美好的事物才會被納入到那個令人心馳神往的情感世界。
如果說《詩經》裡的荷花是靜態的愛情飾品,那麼《漢樂府》中的《江南曲》所寫的荷花和游魚則是動態地呈現了男女愛情的生動場景:“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聞一多先生解釋:“用魚喻男,蓮喻女,說魚與蓮戲,實等於說男與女戲。”這首詩妙就妙在沒有一字寫人,卻句句聞人聲,見人影。雖是隱喻,但隱而不藏,採蓮時節,男男女女蕩舟湖面,甜蜜的歡笑像陣陣荷風,即使是寬闊如蓋的荷葉也掩不住纏綿的嬉戲和悸動的青春。
作為審美意象的荷花不僅用來比擬女子的美好形象,也因其清純不染的特質喻示高潔超邁的君子品格。屈原在《楚辭》裡借用荷花來表明心志:“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用菱葉和荷葉製成上衣,用荷花做成裙裳。沒有人了解自己就算了,只要我的內心世界是一片真正的芬芳。把花葉當作衣服穿在身上,當然屬於瑰麗的想像,但這些奇美的詩句卻真實的反映了詩人的獨立人格和清正品質。
屈原筆下的荷花有着濃厚的象徵意味,手法間接含蓄。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則是直接將荷花喻爲君子,寫出了傳世名篇《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晋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衆矣!”這篇文質兼美的小品文,總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讓我覺得默讀還不盡興,需要唸出聲來,讀這樣的文字會覺清氣充盈,口齒留香,有養心醒腦的功效。
詩文裡的荷花,每讀一次,就在心裡綻放一次。看到真正的荷花,又忍不住想到那些熟讀的詩文,愈發覺得只有奇文佳句裡散出的縷縷墨香,才配得上荷花的高貴。二○一八年夏天,我和家人去杭州遊西湖,發現最惹眼的風景就是荷花,在這裡,荷花是西湖的主角,西湖是荷花的天堂。成片的荷花猶如眾仙臨凡,群芳爭豔,或許只有楊萬里的那首《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才能寫出荷花蓬勃生發的氣勢:“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站在岸邊,看翻飛的荷葉撒歡一樣在湖面上鋪展開去,一發不可收拾,一朵嬌豔欲滴的荷花,在陽光下動人心魄,久看,像一團胭脂在心裡慢慢化開。
其實,荷花的美不僅限於花,只有手指一般粗的莖可以說是默默無聞的功臣,荷花是依照外形而起名的,所謂“蓮莖上負荷葉,葉上負荷花”,“荷”就是“負荷”,即“承載”、“負重”之意,正是因為細長的莖舉起了一片片綠意,一朵朵紅暈,才讓花葉高低錯落,有了層次之美。不得不說,平凡的莖把美的事物擔負起來,這本身就是一種功成不居的大美。“荷”說出了荷花的形神之美,像一位佳麗的芳名,而“蓮”更像一位高士的雅號,道出了荷花的內在品格,“蓮”諧音“廉”,即廉潔之意,可以理解為本質的純粹與內心的乾淨。
今年夏天,一位畫家朋友在深圳辦畫展,邀我前往。走進展館後,我在一幅題為《荷花》的油畫前站了許久,這幅畫僅用兩種顏色——紅色和黑色,黢黑的線條勾勒出荷花的大致輪廓,其餘的空間全部被炙熱的赤紅所填滿,畫風熱烈恣肆,恍惚間,感覺自己不是在端詳一幅畫,彷彿大熱天裡放了一盆火在身旁。以前看慣了花紅葉翠的清涼畫作,看眼前這幅畫,便覺熱浪襲來,畫面既有濃烈的煙火氣,又有超越現實的抽象感,似乎只有透過光鮮翠潤的外在之美,才能讓人的目光直視本真的靈魂。畫中的荷花在火中洗浴,焦而不枯,燃而不滅,讓我看到了它們生命力的剛烈與頑強。在與逆境相抗爭時,有時候越是看似柔弱的生命,越能迸發出令人驚歎的力量。我想,友人的《荷花》是在畫荷花的筋骨和魂魄。
在泥淖中生出芳華,在喧囂中保持心靜,在煩惱中實現超脫,在險境中把握生機,在刹那中體驗永恆……看一朵荷花,即是領悟生命。
郝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