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張明信片
去年的今天，林收到了來自M的第九十九張明信片。這些年來，幾乎每個月她都能收到M的明信片，大多是收到了才知道他又去了哪個城市。
他們認識了七年，如果是情侶的話，或許正在經歷着七年之癢。幸運的是他們並不是。
七年前在校園裡，林認識了小她三歲的M。之後機緣巧合，他們同一時期在歐洲進行不同的交流專案。卒業以後，她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裡教書，他選擇回到歐洲唸喜歡的專業。
林一直待在北京：工作、戀愛、分手、相親、工作，原地打轉。M除了固定的學習時間外，基本都是處於漫遊的狀態，繞着地球轉了不知幾圈。在他去過的三位數的城市中，大多是為了考察當地的建築，還有一些是轉機的短暫停留。但有一點不變，那就是每趟旅程結束時，他都會在離開的機場給林寄一張明信片。
除了二○一九年，他們每一年都會見上一面，沒有見面的那一年本來或許會成為兩人關係的轉捩點。當林收到M在戴高樂轉機回國前寄出的第六十張明信片時，正巧要去上海參加會議。在那家因為《前半生》而火到爆炸的日料店裡，他們一邊大快朵頤，對着燒鳥串和嗨棒讚不絕口，一邊心血來潮地約定年底一起去北海道。那天晚上，在上海八月濕風燻熱的空氣中，他們聊着往事，從北外灘一直走到了魯迅公園。
一路上，虹口的洋房裡弄不知為何像極了當年在維也納匆匆走過的小街小道，彷彿時空發生了位移。兩個人想起來就會聊上一兩句當年在歐洲結伴窮遊的往事：在因特拉肯爬少女峰的那個又晴又雨的下午，在布拉格為了找那家“豬肘子名店”起的爭執，在瓦倫西亞坐紅眼航班時的險遇，在馬德里周末看的那些畫展，還有第一次去M的studio做客時，他依葫蘆畫瓢做出的那鍋美味無比的cocido。
同年十二月，從希斯羅寄出的明信片上，他告訴她北海道的旅行計劃有變，原因是他媽媽生病了，問題不大，但需要做個小手術。完全能夠理解，但還是很遺憾。 之後的一年裡他們沒有再見過面，林收到了M從南美洲各地寄來的明信片。通過相親，她開始了一段穩定的關係。
他還是世界各地看建築，也終於成為了Foster基金會專案裡唯一的一張東方面孔。
M知道她在這七年中正式交往過的所有異性，這個話題也是他們一年一見的那幾個小時中必不可少的聊天版塊。當然，公平起見，她也會回問他，還會開玩笑地說他都已經把世界都跑遍了，以後帶着女朋友去哪裡好。
“去她選的那個地方，買一塊土地，給她建一座小房子。”
“你這也太idealista了！要是選了北京的二環，你上哪兒買地去？更別提蓋房子啦！”
“她至少得像我們一樣吧，有一點兒idealista的氣質！”春末傍晚的水邊，景色竟然有點像上一張明信片上清邁大學的靜心湖。
我們，理想主義者，是啊，不然她也不會在這個時代，選擇教師這麼一個復古而清貧的職業，選擇一輩子賴在大學校園裡，跟躁亂的現實社會保持安全距離。然而，自問這些年來，好像也沒有在象牙塔裡找到俯瞰人間的一方好視野。興許是因為離塔頂的距離還遠吧，畢竟塔中人跟塵中人的景況唯一不同就是，多了暫可蒙蔽雙眼的牆壘。本以為唸了這麼多年的書，校園應該是最舒服也是最安全的環境，然而真正換了身份和視角才發現，園裡園外並無分別。身邊也有能力弱雞、鑽營第一的同行，慈眉善目、狡黠詭辯的前輩，甚至連師生關係也幾經制度的操縱和異化，變成了尷尬而做作的消費鏈。更別提那些鋪天蓋地的無用表格、言之無物的報告會議和不合情理的績效考核。
“可你有自由的時間啊，不用像我一樣天天朝九晚九，在單位是社畜，回到家做老媽子。學校沒課的時候，想看話劇說去就去！每年還有兩個長假！”這段評價來自於兼任職場精英和二寶媽咪的閨蜜L。每隔一段時間去國貿附近看話劇，林都會提前到她工作的寫字樓下，約她下來喝個一刻鐘的咖啡。似乎是沒什麼可以反駁的地方，除了那些無法向“園外人”言說的煩惱困境。“好啦，不說了，我得上樓去裝一個‘今日咖啡不佳’的表情，好讓下面的人再多加兩小時的班！ 對了，幾時結婚？抓緊點兒吧！那個誰，上次在婚禮上見了，不錯的，是醫生對吧？ ”
醫生是上一個，現在的是專攻離婚官司的律師。Whatever，可能在閨蜜眼中，跟林的職業一樣，他們都是上乘的伴侶人選。有穩定的、值得尊敬的工作，正常男子的長相和需求，沒有不良癖好。What else do you expect? 要知道相親市場上多的是奇葩，另一方面從世俗的角度看，她的“剩餘價值”也隨着年齡的增長，一直在縮水。
“你有你自己親手建造的世界，你翻譯的作品、寫的小說、出版的讀物，還有自己設計的屋宅。這些你願意去做、做得好的事情，才是你的價值，跟職業、年齡都沒有關係。”這是最後一次送M去首都機場的路上，他安慰她的話。
“好啦，我知道的。不過又該說再見啦！明年見？哈哈。”快要過海關的時候，林低着眉，語氣平靜地說完這番話，內心卻湧起了一股買一張票直接跟他飛回歐洲的衝動。
選一塊郊野的土地，一起蓋一個漂亮的casita，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做真正喜歡的事情，不受他人的褒貶評價。多美的圖景！她不得不收斂起臉上的黯然，想要轉身離去。然而，轉過身卻恰好面對一雙相擁而泣的情侶，她感覺自己快要控制不住情緒了。這麼多年，維繫他們之間關係的難道就真的只是那些飛行中的明信片嗎？那些明信片僅僅代表朋友之間的默契和記掛嗎？他什麼時候才能停棲安頓？又或者，她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勇敢地打破眼下的生存僵局？
“等一下。”M從後面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緊促的擁抱，在她的額頭上留下輕輕一吻。
M走之後的一個月裡，趕在三十歲的尾巴上，林完成了分手和辭職兩件大事。因為沒有任何經濟糾葛，跟男友很快就處理完了分手。
跟學校的程序就更加簡單了，她畢竟只是餅狀圖上佔比最大的年輕講師。跟歐洲的導師聯繫好博後專案，林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出國的行裝。她在南歐史上最熱的夏天，在闊別已久的Barajas降落，將機票貼在明信片的背面，寄給了在馬德里的M。
顏雅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