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不要自卑
有一句流行語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在職訓中心的這個班裡，這句話好像應該倒過來說：有趣的靈魂比比皆是，好看的皮囊真的萬裡挑一。
那年，開學。
新同學在課室裡坐齊，新老師匆匆走進來，他將手中的東西往講台上一放，就開始講話。
他是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因為臉上孩子氣的笑容，似乎用嬰兒肥來形容他更合適。
“各位同學，大家好！對不起，我太準時了，應該早一點到。循例我先自我介紹。我叫李志恒，二十五歲，未婚，還沒有女朋友。”
一眾年輕人拖長音答道：喔——知道啦——！
老師繼續說：“我是計算機專業碩士，剛從英國學成回來。今天開始，我將做你們的班主任及電腦課老師，為期一年。希望我能夠勝任，也希望你們能信任我，我們共同努力。”
李志恒老師自然是第一次做老師，他有些緊張，但他稚氣未脫的笑臉讓他說什麼都顯得真誠。
一幫年齡和他差不多的二十多歲年輕學員心不在焉地聽着。
冷不防的，從後面的角落那邊傳來冷冷的聲音，讓所有學員轉身看過去：“老師你不要自卑：七個班的班主任中，有兩個博士，五個碩士，他們有六個是畢業於常春藤盟校或英國的頂尖學府，只有你不是。”
說話的是一個裝束前衛，渾身黑色，乾淨利落的年輕人。他靠着牆，一手托着頭，看着新來的充滿熱忱的老師，嘴角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冷冷的笑意。
他的話音剛落，所有人立即又將視線轉向老師，有人低聲說：有戲！
有人問：什麼是常春藤？
新來的老師不假思索地臉上充滿驚訝：“你怎麼知道的？太厲害了！所以主任對我說，放心！我給你一個最強的班！”
大家笑了，立即又有人說，好戲！反應真快！
老師繼續說，我看過你們填寫的資料，好厲害喔，年紀最大的，六十歲，在上海開過畫展！
大家左右相顧，很快找到了是哪一位，畫家本人禮貌地欠了欠身，說，我十六歲從上海去新疆插隊落戶，在那裡結婚生子，唯一的兒子現在博士畢業，是本地大學副教授。我一直在畫畫，前兩年在家鄉開了畫展，來這裡學習，最主要想學電腦，這對我畫畫有幫助。也是了我少年時想讀書的願望。
老師繼續說，原來，六十歲的畫家同學都已經會倉頡輸入法，而且我們全班同學都懂得用倉頡輸入法。說來慚愧，很多大中學生還在用速成，本人也只是最近才用倉頡呢！
老師孩子氣地將手在胸前比劃着，沒說出什麼來，那些人興風作浪地問：主任還說什麼呢？
老師笑了笑，他的手仍在胸口比劃着，這次故意的：他說，沒問題，老師你不要自卑啊！
大家開懷大笑。
自此，“老師你不要自卑”這句話，成了全班的口頭禪。
全班點名，只有一人未到，是一名女學員。
一星期後，千呼萬喚始出來，是一個人人驚艷的大美女。
美女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皮膚細膩、長髮飄飄，身上沒有一點煙火氣，迷茫的眼神讓人着迷。
不僅老師，每個人的眼睛都圍着她轉。
老師問，“你怎麼到現在才來上課？”
她說，“我在找事做。”
“你找事做？不上學了？”
“我找晚上的工作。”
“找到了？”
“找到了。”
“你這麼年輕，你的資料上寫，你才十九歲，上學有津貼，你一定要工作嗎？”
“是的。”
之後，她又一個星期後才來。
“你怎麼又到現在才來？”
“我找到一個日班的工作。”
“那你，想去工作還是上學？”
“日班工作要過兩個星期的試用期，我等他們真的錄取我才不再來。”
“你那麼需要錢嗎？”
“我有兩個弟妹，一個上中學，一個上小學，要交學費，要生活，要交房租。”
“你父母呢？”
“賭錢欠債跑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美女又來了。
老師問：“我打電話給你，一直關機？”
“我在路邊打電話，電話讓人搶了。”
“那人看你的外表，以為你是嬌滴滴的富家女呢？”
“我明天會決定有沒有工作，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來。”
美女停了停，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堂課。”
不僅老師，所有人都無語，這個美女，身世坎坷，催人淚下，讓所有人都對她有保護慾。
美女沒有再來。老師有好幾天沒有笑容。
“老師！”終於有人不嫌事多，其實也是不忍心，想一探究竟，“你一定打過電話給美女啦！”
老師不說話，繼續他的板書。
“老師，不用告訴他們，自己知道就好！”
“你又不是老師，老師需要大家幫助。”
老師繼續若無其事。
你一言我一語不斷騷擾之後，課室後面角落那個冷冷的聲音又來了：“老師你不要自卑，那不是你的問題，美女這個時候不會相信任何人，你想，世上最可靠的父母都無法依靠，還有誰可以依靠？”
他的話可不冷，只是讓聽的人一身寒意。
是啊，大家又開始討論，冷冷的聲音繼續說：最受大眾期望成功的是老師，但美女最大可能選一個和她近似的人。
有人悄悄地說了句大膽的話：那就是你唄？
角落裡仍然是不動聲色的冷，嘴角仍是那幾乎看不見的笑意，黑衣人仍然的視而不見：我有女朋友。
課室裡一陣騷動，老師又恢復了狀態，他又有了一貫的憧憬着什麼似的希望的眼神，因為，心裡放下了什麼。
一年後。
“今天是學年最後一課，放假回來時，老師將成為別人的班主任。”老師看了看畫家的座位，那裡空着，老師說，畫家今天怎麼沒來呢？
大家笑着說不知道。
老師嘆了一口氣，說班主任中最受歡迎的是內地來的陳老師。
大家說知道，陳老師教我們英文，修養好得不得了，學生個個都覺得自己是最受尊重的那一個，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
老師說，陳老師昨天收到一張畫，是學生給他的漫畫，畫得像極了，好可愛。
有人笑，老師你也想得到一張是吧？
老師笑得像個孩子。
這時候，畫家從門外悄悄進來，走到老師面前，老師嚇一跳，畫家遞給他一卷畫，老師打開一看，大家擁上去驚叫，和美女太像了！
有人說，畫家你拿錯了！這不是老師的畫。
有人說，畫家原來也喜歡美女！
畫家說：“沒拿錯！沒拿錯！為什麼我不能喜歡美女？我們班男女老少誰不喜歡美女？我們每一個人都喜歡美女，因為她確實很美，但我們其實最欣賞她的是她的內在美。最最主要的，在美女身上，我們看到了曾經或現在的我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到這裡來的原因和故事！老師你不要自卑！我們班裡最年輕的兩位同學已考取大學了！
說到這裡，畫家周圍望了望，然後走到自己座位那裡又拿來一卷紙，說，差點忘了，還有一張畫。
畫家將畫打開，那上面是一個維肖唯妙的胖胖的可愛的稚氣未脫的大男孩，上面寫着，我們的班主任。
老師激動地接過畫，想把兩張畫放到講台前的第一張課桌上時，猛想起這桌子的主人是一個大嗓門，之前他曾數度隨手放什麼在那上面，那年輕女學員就會煞有介事地大叫：這裡收租的喔！
所以現在老師下意識地將剛放下的畫又拿了起來，那包租婆馬上叫道：“整整一年一個仙的租都收不到，放啦放啦！今天免費！”
有人請老師發表追美女失敗感言，請他描述一下美女現在在他心中的形象，老師說，她像一個仙女一樣從我們這裡路過。
有人說，老師你好厲害，吃不到的葡萄，下一顆會特別甜。
老師說，一年前，主任說，你教給學員知識，他們會教你什麼是生活。當時我聽不明白，現在懂了。請你們在這兩張畫背面簽名，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美女畫這張，簽完之後，就送她本人，希望她有一天能再回來上學。
老師第一個簽名，他想在那張畫上面寫一句什麼，一時沒想到，角落裡的聲音又冷不防說道：這還用想嗎？
於是很多聲音一齊喊：老師你不要自卑啊！
他們全班都邊喊邊揮動拳頭，還試着跳起來。可惜當時手機像素很低，什麼照片也沒有留下。
貞 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