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拼圖憶故人
周末夜晚,玩了一幅拼圖。努力尋找每一碎片合適位置的過程頗有趣味。據說玩拼圖遊戲可以預防阿爾茲海默症,我的外婆晚年就患有該症。她去世二十年了,可是每每想起她,音容宛在。
外婆的一生仿如小說。她原是生於清貧人家的秀麗女子,被富商大戶從五十位人選中挑定成為兒媳。雖然常被出身官宦人家的婆婆挑剔,所幸備受丈夫愛惜呵護,並親自教導學習寫字,只可惜自己總是在轉頭忙碌之後忘得一乾二淨……外婆晚年提起從前那些溫馨時光時,語氣幸福而惆悵。
平靜生活很快被時代炮火打破,戰亂期間財產散盡,顛沛流離,逃難途中親眼看着襁褓中的雙生子因病缺藥夭折、因無力撫養所有子女而忍痛把三女兒託付給借住房東當童養媳、內戰結束後家道中落生活困頓又不得不把兩個孩子送給別人收養……經歷了種種艱難辛苦拉扯着子女們長大,卻又在一切即將苦盡甘來之時,承受着丈夫先逝的痛苦與孤獨……凡此種種磨礪着她,使她日益堅強、嚴厲、固執,成為我們眼中嚴肅倔強的外婆。
散亂的拼圖堆在一起,貌似毫無章法,拼對的瞬間卻嚴絲合縫,就像命運其實從一開始就佈好了結局。
我們喜歡聽外婆聊往事,每一段都精彩如書中的情節。比如從前的大戶人家出門前是如何使喚梳頭女來家裏做頭髮;又比如大姨媽與大姨父原是青梅竹馬的鄰居,時年七歲的大姨父甚至還阻止了人販子對年幼大姨媽的企圖誘拐;還有當年二姨媽的美麗是如何令解放前就是大學畢業生的二姨夫一見鍾情;以及四姨媽小時活潑調皮,在一次被外婆杖打後頓然醒悟,從此發奮讀書考上了醫學院……但是我們也早已在母親囑咐下知道有些往事不能提及,比如外婆最鍾愛也是最聰明的長子,十幾歲時放學後在河邊玩耍不幸溺亡……
拼圖時偶爾就是找不到合適的那一塊,需要反覆比對不斷琢磨。而有時隨手一拼恰是正解,得來全不費功夫。命運的某些起承轉合也是如此般讓人唏噓。
外婆的故事裏有着太多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就像是一本書,指尖觸處,盡是歷史的痕跡。在我小時候,外婆向我談及最多的,總是出嫁時吹鑼打鼓的熱鬧場面,以及成婚後與外公恩愛的時光。在她的記憶中,也許只有那段時光是她一生中唯一真正幸福的歲月,支撐她度過了此後幾十年的滄海桑田。
外婆每次和我聊天時總要我工作以後記得孝順媽媽,我答應說不僅孝順媽媽也要孝順您,她聽了總是很高興。可是到我真正工作了,她卻患了阿爾茲海默症,漸漸誰也不認得了。她去世的時候八十多歲,大家都說是喜喪,可是我和妹妹卻哭了很久。
我們身上四分之一的血脈,來源於外婆。把顏色相近的拼圖堆在一起,總能更快的拼出局部圖案。正如祖先早已用獨特方式在我們的生命裏留下了烙印。
外婆雖然不識字,可是言語間卻常常充滿着生活的智慧。例如她常說的:“推開門滿世界都是人,關上門只有自己”,又如她常講的:“處處楊梅一般花”,我記憶至今,且常思常新。
關於外婆的記憶,隨着歲月流逝只留下一些片段:她曾拉着我穿過長長的騎樓去吃餛飩;也曾帶着我去看粵劇大戲;八十年代去廣州遊玩時給我帶回來一塊布料做衣服;患阿爾茲海默症後在舅舅攙扶下前來參加我的婚禮,笑瞇瞇地誇獎說這個新娘真好看……
對於外婆來講,人生經歷如此豐富,晚年的失憶也是一種放空吧。雖然不再記得愛戀,但也不再記得痛苦。是身體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嗎?讓曾經被苦難磨礪得日益堅硬的心靈慢慢恢復柔和,讓一切重歸於零,仿若從未開始。
晚年失憶後的外婆,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她就是以這樣的模樣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記憶裏。而我總是記得讀過的張愛玲《對照記》書中那句話:“祖先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我愛他們。”
翠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