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念念的馬齒莧
夜讀《歷代筆記醫事別錄》,得“夏至,伏日……吃長命菜,即馬齒莧也”!
此語見於明朝太監劉若愚《酌中志》一書。後人評價是一部頗具特色的明代雜史。既然劉若愚說在明朝的宮廷生活中有夏至吃馬齒莧的習俗,可見馬齒莧在菜蔬中有着一定地位,而本人從小也好這一口,所以有必要來說道說道它了。
劉若愚說:“長命菜,即馬齒莧也!”其實,由於地域不同,馬齒莧的稱呼可謂五花八門。有的叫它五行草,有的稱它麻繩菜。在我的老家,打小記得人們都喊它馬齒蛋。爲什麼喊蛋,後來見識多了,再去觀察馬齒莧,再去撫摸它的葉片時,感觸一下就來了。葉片肉肉的,橢圓橢圓的;就連一節一節的莖,也是短粗短粗圓圓滾滾的,和那些橢圓橢圓的雞蛋、鴨蛋,甚至麻雀蛋比起來,又何其相似乃爾。看來家鄉人把它和蛋掛起鈎來,簡直太恰切了。
馬齒莧生命力頑强,在菜蔬系列中,如果它自稱第二,就沒有誰敢稱第一。你看它,路旁,溝邊,牆角角,磚縫縫,哪怕沾一點土,它就能活蹦亂跳;哪怕一點陽光見不到,只要站住了腳,就能匍匐生長。這不,前天下樓取快遞,標準的坐北朝南的店舖,一級一級台階伴隨着日出,伴隨着日落,而在磚塊的溝縫中,幾株小小馬齒莧竟然長得那麼艶麗。記得去年六七月間,同樣是在這處台階的縫隙中,就長出了馬齒莧,每簇綠葉的芽尖上都開出了一朵小黃花,或許是它顯得那麼小巧玲瓏,或許是灰色台階被那一小簇綠色點綴着,的確很是好看,掃地阿姨沒捨得把它當雜草拔掉。去年是這樣,今年亦是如此,掃地阿姨真的有心了。
小時候,每年的六七月間,都看見母親將田邊地角的馬齒莧採摘回來,洗乾淨,然後將它切成黃豆粒大小,放在簸箕裏,送到烈日下曝曬。三四天後馬齒莧曬蔫了,就放到盆裏,撒上鹽,慢慢地用手又揉又搓。往往這個時候,母親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起一小段馬齒莧,送到舌尖上嘗嘗鹹淡,其實這是母親的一種下意識動作,因爲多少菜要多少鹽,她從來是準準的。吃她醃的菜,沒有覺得那個菜鹹了,那個菜淡了。醃馬齒莧時,母親先是往罎子裏放一層菜,然後用擀麵杖一壓,一層層放,一層層壓,最後,罎子裝滿了,就把罎口封得嚴嚴緊緊的,母親說:“罎口封緊了,就不會透氣,菜才能醃得好!”
十天半月後,醃製的馬齒莧可以吃了。自己喜歡看母親炒馬齒莧,當油在鍋裏冒煙時,她就把拍好了的蒜瓣、紅辣椒片放進鍋裏炸一炸,然後把馬齒莧倒進去,開始慢慢翻炒,讓油的味道,蒜的味道,辣椒的味道融入菜裏。當香香的酸酸的還帶有一絲絲辣辣的甜甜氣味撲鼻而來,當母親把盛着馬齒莧的碗放在灶頭上,我就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一點點往口裏送。此時此刻,母親望着比灶頭高不了多少的我,什麼也不說,只是微微一笑。
吃飯的時候,如果是乾飯,就端起飯碗,把馬齒莧往碗裏夾上幾筷子,直到往口裏扒飯時,馬齒莧能拄到鼻尖爲止。要是稀飯,就把馬齒莧放到稀飯裏,用筷子將稀飯和菜一起拌勻,慢慢嚼慢慢喝,口口都有馬齒莧的微辣微酸微甜,和着稀飯的黏稠稀軟,真是讓人吃了還要吃。長大後,聽母親說起兒時的我,只要有馬齒莧的日子,總是吃個肚兒圓。
兒時知道馬齒莧好吃,識文斷字後,更知曉其藥用價值的不凡。比如,有很多少數民族把馬齒莧列入治療常見病的良藥,苗族就用馬齒莧治療腸炎、腹瀉、痢疾、腎炎、泌尿道感染、水腫等等。本人不懂中醫,可曾親耳聽到一位老中醫講用馬齒莧治小兒拉肚子的事,他說,一齠齔(換牙)孩童,署月患泄,日下十餘度,服黃連素而不見效。於是家長領小孩前來就診。老中醫沒有開藥,只是告訴家長,以鮮馬齒莧半斤洗淨,加糖煮水頻飲,家長按老中醫囑咐給小孩喝馬齒莧糖水,只過了半天,小孩的痢疾基本打住,第二天就恢復正常。家長向老中醫致謝,老中醫再次叮囑,按此法繼續服用二天,即可痊癒。結局是皆大歡喜。
就自己而言,對馬齒莧能調理身體機能是有體會的。年紀大了,腸胃功能比不上年輕時,大便乾燥的毛病時而有之,碰上這種情况,就把乾馬齒莧用水浸泡,鬆軟之後,加一點瘦肉燉,或者完全清燉,連吃兩三餐,每餐連湯腳都喝光。馬齒莧理腸、便軟,解除腹部脹滿之功效很快就顯現出來。
小時候吃母親醃製的馬齒莧。參加工作進城後,下鄉或者郊遊時,只要看到路邊上有馬齒莧,絕對要彎下腰去,一枝枝地掐起來帶回家。根據經驗,你在路邊看到有一簇或幾簇馬齒莧,周圍一定有它的同伴,只需往前走幾十步,或者往後退十幾步,就能妥妥地摘到一把鮮嫩的馬齒莧。回到家裏,將它洗乾淨,把火打到最大,放上油,放上紅辣椒,放上大蒜瓣,熱鍋快炒,一盤香噴噴的鮮嫩嫩的馬齒莧端上桌,一家人你一筷我一筷,第一個光盤的就是馬齒莧。
初時,馬齒莧在世人的眼中只是一種野菜,然而隨着人們認知能力的提高,慢慢地野菜也不野了。再說也不可能經常下鄉,經常郊遊,因此,一段時間,想吃馬齒莧成了一種奢望。
殊不知一次偶然,馬齒莧又有得吃了。那是十年前,一家人回農村探望岳父的外甥,愛人一直稱他大哥,看到大哥大嫂正往筐裏擺曬馬齒莧,大嫂說:“這是給在外打工的兒子準備的!”看着馬齒莧,自己立馬有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愛人心領神會,就連忙說:“大嫂,你也把乾馬齒莧給我們一點吧!”大嫂說:“好呀,好呀!”
等到我們離開他們家時,大嫂真的給裝了一大塑料袋,用手一拎起碼有三四斤。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們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回來一趟只給一包野菜!”我說:“我們一家人都喜歡吃,給了最喜歡的東西,比讓我們趕一頭肥豬回去都高興!”
打那以後,大嫂每年都會寄來一包乾馬齒莧。我們見過她一棵一棵從畈頭畈尾房前屋後去採摘馬齒莧,看見她一棵一棵洗得乾乾淨淨,用開水燙蔫後又一棵棵擺開讓陽光曝曬,半乾半濕時切成半寸長短,然而再曬。或許是親眼看到大嫂的精心操作,或許是知道那一根根馬齒莧沒有經受非有機肥的干擾,屬於天生地長的原生態。所以即使後來看到網上有乾鮮馬齒莧售賣,我們依然讓大嫂寄。
有時和大嫂視頻聊天,愛人說你也快當太奶了,不想勞煩她。可她說:“難得你們喜歡老家一點東西,等我真的做不動了,就讓叫你姑姑、叫你姑奶奶的人做,姑姑、姑奶奶是那麼好叫的呀!”說着,還“哼”了一聲。潛意識是,老祖宗發話了,他們不做,行麼,他們不做,敢麼!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三說四就有點嬌情了。人家說,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有如此情分,我們更不敢怠慢,也不能怠慢。
過往,只會像母親的傳統做法一樣,把乾馬齒莧浸泡後,瀝乾水,擱上油、鹽、大蒜、薑、紅辣椒片放進鍋裏翻炒,作爲下飯的菜。隨着生活條件的改善和生活品質的提高,吃馬齒莧的花樣也慢慢地多起來了。
馬齒莧有消暑熱,理臟腑,生津開胃之功效,夏秋之交的周六或周日,一家人在一起,就做乾馬齒莧扣肉,放入醬油、薑片、蒜瓣、料酒、白糖等。當一盤子熱氣騰騰的馬齒莧扣肉端上桌時,夾一塊肉,放進口裏肥而不膩;吃一口馬齒莧,是軟綿綿香氣撲鼻。到頭來,飯桌上最先光盤的非乾馬齒莧莫屬。來朋友了,弄一盤馬齒莧燒五花肉,如果不是對馬齒莧情有獨鍾,一般人家不可能儲備馬齒莧的。所以當自己在飯桌上說出幾個什麼什麼時,朋友絕對都會大快朵頤。
愛人擅長麵食,唯獨馬齒莧包子沒有做過,並且是看都沒有看過。有一天她萌發了做馬齒莧餡的包子。於是上網一查,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真奇妙,不光有教程,還有關於馬齒莧包子的奇聞妙事。早在三國時期,馬齒莧包子就是招待上賓的美味佳餚。在河南地方戲《關公辭曹》中,曹操覺得關羽無須離開許都,而關羽卻堅持非走不可。無奈之下,硬漢子曹操對神一級的關羽說的一番掏心窩的話:
曹孟德在馬上一聲大叫,
關二弟聽我說你且慢走,
在許都我待你那點兒不好,
頓頓飯包餃子又炸油條。
你曹大嫂親自下廚燒鍋燎灶,
大冷天只忙得熱汗不消。
白麵饃夾臘肉你吃膩了,
又給你蒸一鍋馬齒菜包。
搬蒜臼還把蒜汁搗,
蘿蔔絲拌香油調了一瓢。……
比照當年曹大嫂在廚房裏忙碌的辛苦,而現在廚房裏配備,是曹大嫂所望塵莫及的,如若不好好享受一下,真的有點愧對曹大哥曹大嫂了。
於是按照製作教程一步一步來,食材呢,教程上有的一項不拉;沒有的,比如蝦仁、瑤柱一類提鮮上品,那就統統加上。當熱氣騰騰的馬齒莧包子端上桌來,掰開它,揉和在一起的馬齒莧瘦肉蝦仁蒜薑的餡如此的晶瑩,掰開的刹那間還顫動了兩下,好像有點笑逐顔開。咬一口,咀嚼幾下,那清香,那爽口,無不誘發你饕餮大嚼。
心心念念的馬齒莧,真是一道
不可忘懷的美味佳餚。
昌 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