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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06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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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想像的鄉愁”

談“想像的鄉愁”

沈從文的《邊城》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鄉土寫實小說的代表。哈佛學者王德威博士在其《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中提議:對這類小說的閱讀重點不要僅停留在“鄉愁”,而更應是“想像的鄉愁”。

如何理解“想像的鄉愁”?首先,需要解釋何為“鄉愁”?如果一個人一直居住在故鄉並沒有離開,那並不會產生“鄉愁”。只有離開故鄉的遊子,比如離開故鄉的魯迅到外地謀生,比如離開湘西鄉土的沈從文到北京、上海這些大都市生活……他們才會產生“故鄉”與“他鄉”的區別意識,才可能產生眷戀故鄉的“鄉愁”。就沈從文來說,從鄉土到大都市,一方面,北京城作為古都的深厚歷史文化氛圍及醇厚恢弘的氣象,帶給他未曾經驗的新鮮感,與此同時,大城市發展所離不開的經濟、物質元素及由此建立的功利意識,又使他懷念故鄉及其代表的人類原初狀態的簡單自然、純樸天真。這樣的情緒衝擊和情感對照,成為他對“湘西文學世界”想像及創造的起點。

關於沈從文“想像與鄉愁”的概念,中國古典美學傳統是其不可或缺的靈感及養分來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中的這四句,形象生動地寫出戍卒離家遠征的時間跨度——經春又歷冬的一年。如今終於完成任務,可以回家與家人團聚了。不難理解,在雨雪中行軍回家的他,如何依靠對家和故鄉溫馨美好、溫情滿溢的記憶和想像,勇敢堅定地支撐自己一路在歸途上前行。《詩經》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開創了中國古典韻文寫實主義的先河。與之相應,屈騷《楚辭》則開創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浪漫主義傳統。與北方的詩教文化不同,南方、湘江一帶,保留着原始的神話傳統,對於“神”與“巫”的想像豐富了以屈騷為代表的南方美學及文學作品中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楚文化的這種極充沛的想像力在《遠遊》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屈原對故鄉郢都的眷戀是其作品最重要的主題,“曼餘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哀郢》),道盡了這種去國懷鄉之情。這樣的屈騷傳統直接影響了沈從文的“湘西文學世界”的想像和創造。《詩經》的“寫實”與《楚辭》的“浪漫”,影響了沈從文的創作手法、思維和風格,充分體現在他對故鄉湘西“想像的鄉愁”中。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哪怕是“桃花源”、“烏托邦”式的詩意想像,其原材料始終源於湘西生活的實實在在和點點滴滴。

沈從文有關“湘西想像”的建構,被認為受到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影響和啟發。王德威主要從三個層面提煉、歸納沈從文“想像的鄉愁”,並認為這樣的提法比純粹“鄉愁”更為貼切。

首先,理想的原鄉已經不存在,“桃花源”式的湘西只能在想像中虛構,就像《邊城》中的“夢”一樣。翠翠在睡夢中聽到二老唱的情歌,靈魂浮起來了,夢見自己“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摘虎耳草”。這是翠翠希望能做一輩子的夢,但夢終歸是夢,總要在現實中醒來。大老死後,老船夫見到渡河的二老,大喊翠翠的名字,不巧的是,翠翠出門掘竹鞭筍了,但回來的籃子裡,是一大把虎耳草。虎耳草在《邊城》中是二老和翠翠情感聯結的意象,但是,它除了出現在翠翠聽到歌聲的夢中之外,主要還出現在翠翠自己的採摘情節中,而這兩者都屬於翠翠及老船夫私人空間中共用的信息,卻不為二老所知,尤其在大老去世後、雙方心存芥蒂、誤會進一步加深之後,虎耳草以這樣的方式再現,預示着個人夢想的破滅,也意味着這個“桃花源”、“烏托邦”出現了裂痕,並逐漸走向崩潰。

其次,凸顯了書寫(寫實主義)的條件——神話消失,歷史出現。“湘西”在這裡被沈從文賦予了“桃花源”的意義,而“桃花源”在故事中,是一個與外部的功利社會隔絕的原始、淳樸、自然的世界,也是王德威說到的“原初”的世界。在這個想像中的故鄉、原初的神話中,“自足性”是其重要特點,因為有了“自足性”,才有所謂的“反覆運算模式”,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循環,對時間概念進行模糊處理。與之相對的是“歷史性”,歷史產生於人的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產生於與他人的交往並從中得知“人己之別”。翠翠自初遇二老起,便意識到身心成長帶來的神秘體驗並感到恐懼;祖父因女兒與軍人接觸的愛情悲劇,不想讓翠翠重蹈覆轍,再想到自己日漸衰老,需要為後輩做打算,便產生了後來很多內心的顧慮和思量,成為他自己的重要死因。由此,桃花源的自足性逐漸被破壞、摧毀,歷史意識伴隨着對“他者”和自我意識的發現而產生。

第三,如果像第一點提及的那樣,“原鄉”及“原初”只存在於想像,那麼,哀歎它的喪失、鄉愁寫作本身,不僅是一種方法,還是一種目的——讓讀者讀出、體驗“失去故園的感覺”,並找到共鳴。這個“烏托邦式”的“故園”並不存在,只是人們神往的、期待的境界,正是這樣的期待與“想像的鄉愁”(而非完全寫實的鄉愁)一起,共同建構出“邊城”這個想像中的“桃源”故鄉。換言之,“想像的鄉愁”中的第三層含義,是由作者與讀者共同構築與成全的:對於讀者的期待,作者營造想像的空間來滿足,在書寫與閱讀的相互回應中,塑造出這個名曰“想像的鄉愁”的共同空間。

一如將沈從文、老舍、茅盾劃歸為繼魯迅之後中國現代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家,王德威的見解不無道理。

嚴詩喆

2022-07-06 嚴詩喆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03114.html 1 談“想像的鄉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