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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06日
第C08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不死鳥

不死鳥

舊城區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從時光隧道走過,可惜如今路人晨星寥落;小販喧囂之聲盡然消失;瓦房老屋只有那麼幾間,擠在時尚咖啡屋或文創店的夾縫中,等待着活化的機會,要不就搖身變成壁上塗鴉的畫布,包裝為旅遊花瓶,總算可在新時代立足。

開鳳的家就在其中一間待放盤收樓的瓦頂房二樓,外欠裝飾,內已殘舊。出入有啡香與甜空氣作伴,倒不失為味覺福利。她安家於此,全因屋租便宜,又因單位有後梯通上紅瓦片天台,多了舒展身心的小天地。這房空置了好一段日子,上手住客的綠植居然還生機勃勃,每天工後歸來,每看一眼都能給她快慰和喜樂。

初見不知那植物何名,開鳳只為它堅硬而帶鋸齒的葉、它葉緣的小芽、它強大而高速的繁殖力以及那長莖的吊鐘花簇而驚嘆。及至從別人口中獲悉名稱,一陣莫名的震撼猛然傾注體內——“不死鳥”?哇塞!姐和不死鳥同住耶!“落地生根”?真不容易啊!——驚訝過後,壓不住的悲涼湧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一下子崩潰了……。

這夜,開鳳借月色在天台呷茶,臨街張望空無一人,唯獨綠意盎然的不死鳥伴着她。回想這些年的磨難和打拼,她不再悲情,反而慶幸自己的浴火重生。

家鄉人傑地靈,卻沒給開鳳留下絲毫美好回憶。家庭噩夢像冤魂索命纏繞身心。母早逝;父嗜賭;弟交損友胡混,在一次車禍中身亡。她中學剛畢業,往縣城找到份臨時小活,獨力而艱難地操持着家計。

某休息日,父親突然滿堆笑臉對她說:“乖女,老竇近來發了,荷包脹啊,今日不如一起出去走走,吃你最喜歡的豆腐角和柴火煲仔飯哈?不要說沒空陪老竇喔!”

老父久違了的和顏悅色,開鳳覺得奢侈,沒置可否,腳步卻不由自主跟他跨出了門檻。這一走,命運從此改寫了。

在餐廳,父親偶遇某熟人,衣着光鮮,十足暴發戶。父交談幾句後熱情邀對方共進午餐。這個中午,開鳳享用了前所未有的豐盛一餐,心想難道父親轉了性,發財立品?未幾,父突感不適,捂着肚子奔洗手間,良久未見回座。開鳳惶然,求同桌友人到男界找父。友離座幾分鐘,回報不見父蹤。鳳和友在餐廳外圍找了半天,然而其父像人間蒸發。由於事態嚴重,友提議報警。開鳳六神無主,見他的轎車開到門前,便踏上去。

車沒開到派出所,卻停在一幢老房子門前,友人稱那是一個相熟公安的家,今天休假,已打了大哥大先聯繫上,再同去報警。二人甫下車步向屋門,一個中年女人迎了出來,沒多理會友的招呼,目光一直落在鳳身上。

屋內陳設簡單,光線幽暗,方形廳間有幾扇門通往內室。被稱為“安嫂”的女人好像預知有客到來,對友說:“你們等會哦,阿基正在房裡睡覺,我去叫醒他。”

好一會,房裡人仍未露面,開鳳心急如焚。友人即沉着臉說:“是啊!阿基搞乜鬼?我進去看看,把他揪出來。你在這等着哈,很快!”被丟在廳間的鳳孤身一人,寒氣直逼肺腑,心感不妙!安嫂……友人……有去冇回……一個局⁈腦際叮噹作響,她快馬奪門而逃,但大門早已上鎖。鳳拼命搖着門把,誓要衝破這“地獄之門”。斯時後面斷斷續續傳來一把聲音:“妹子,不要走!……這是你的家喲!”回頭一看,赫然立着一個雙目失明的漢子,中等身材,頭髮稀疏,臉色臘黃,嘴角冒白沫。至此,飽受連番驚嚇、面如死灰的鳳自知已被誘騙走進男人的囚籠,絕望中癱倒在地上……

欠下一屁股債的父親,為抓快錢,秘密串同人販子將女兒許給鎮上的殘障戶,盲人阿基得以讓母親(安嫂)用真金白銀買媳婦回來。開鳳失自由當家婢,嘗盡五味雜陳。阿基買賣望回報,妻的功能除了侍夫奉婆,還得生兒育女。安嫂為了留住“好貨”,除在家周圍廣佈線眼,也不讓鳳單獨外出,是以好幾回鳳想逃走亦告失敗。

囚籠生涯好像沒有盡頭,開鳳在這屋如機器人般與盲夫相處。漸漸,她認命了,空折騰不如好好過活。兩年後她誕下兒子,取名志民。志民出生後,大概因媳婦盡其己職表現不錯,丈夫與婆婆對鳳的態度亦寬容多了。鳳開始融入家庭,隱忍不言,一心把兒撫養成人。然而,心底暗藏的希望之火一直未有熄滅。

不死鳥葉緣每個鋸齒底部,都會長出不定芽,有如喱士飾邊;日照足時更像一列紅蝴蝶在駐吸花蜜。開鳳看得着了迷,順手摘下一個熟芽兒,擲到土裡,暗禱它不日獨立繁衍。

歲月偷走了開鳳的青春,足足熬過了十五年,志民長成翩翩健康少年,可惜被家人寵得狂傲不羈,無心向學。初中畢業即跟隨某大廚當學徒。開鳳極不願兒子過早入行,母子屢生齟齬,感情欠佳。其時阿基肝硬化越趨嚴重,醫生說有可能病變為癌腫,需住院,安嫂積蓄耗盡,終日愁眉苦臉。

這天,居委給開鳳家遞來宣傳單張,說某勞務公司招人到澳門企業打工,工資每月六千多澳門元,包食住,扣除職介費用可賺四千多元。數字很吸引,開鳳覺得機不可失,忙和家姑商量。安嫂無計可施,唯有同意她申請到澳工作。就這樣,二○一七年,開鳳以卅五歲之齡終於飛出了囚籠,輾轉來到馬交城,呼吸不一樣的空氣。

她先是進了某製衣廠當包裝工,活兒勞累但尚算愉快;後成衣製造業低迷,勞務公司遂替她轉職酒店管家部。環境改善,人也開朗起來。由於開鳳工作表現佳,因而獲得上級提升。每月收入改善,她按承諾寄錢回鄉,得知家鄉也大致脫貧富裕起來。半年後正擬辦原職續聘,開鳳卻接到安嫂急電告阿基病危,着她快回。

“籠困近廿年的鳥兒飛脫了,還有再折回的道理嗎?”開鳳糾結得很,她實在不願再踏足那個家。可是,道義戰勝了自由,最終,她還是回去送了阿基最後一程。安嫂喪兒後變得沉默。她決定老來從孫,對開鳳伸出了橄欖枝:“這些年多虧你養家,現在民仔長大已會賺錢,你若想出外發展,我唔阻你啦。”

於是,開鳳再踏澳門,轉了好幾份工。新冠病毒肆虐下經濟不景,她便置了電單車炒更送餐去。生活再苦再累,小城仍是她選擇的歸宿。之前結識的一班朋友仍相互守望着,她很感恩。尤其是認識了前酒店同事家明之後,強烈的扎根慾望在燃燒着,令她不能罷休。“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年屆不惑的開鳳,握緊涅槃再生的契機,終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人生就是一場歷練,一次頓悟。就如野生不死鳥忍受常年曝曬和乾旱也不會掛掉,反而更健壯地繁衍開去。可知澳門街的瓦縫牆隙塵土間有多少落地生根?老澳人到舊區尋源和緬懷的同時,異鄉人卻在風風雨雨中演繹了“不死”的情節,在這土地上,早已根深葉茂了。

雅 耶

2022-07-06 雅 耶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03112.html 1 不死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