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芬·史匹堡的特殊任務
史提芬 · 史匹堡曾經想製作一部占士 · 邦電影,佐治 · 魯卡斯卻告訴他一個更好的主意,靈感源自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短片系列①,《奪寶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1981)就此應運而生,影片蘊藏海量的時代象徵、文化符號和經典致敬。有評論指它充滿殖民主義色彩,例如男主角名字源於印第安納州,該州名意為印第安人的土地,難怪片首這名考古學家就跟土著劍拔弩張。印第安納 · 鍾斯(夏里遜 · 福飾)不僅是“沒有硬件的占士 · 邦”②,策馬馳騁、雄姿英發的時候像個“復活”了的西部片英雄,他牢騷滿腹、冷漠疏離、偶爾滑稽可笑,幾乎是個破壞分子或反英雄,恰似《星球大戰》主角韓 · 索羅(夏里遜 · 福飾)在一個截然不同的時空裡再來演繹一遍。
史匹堡曾說:“我想讓觀眾既知道好人在哪一方、壞人在哪一方,又知道他們在銀幕上位於哪一邊;我還想讓觀眾在我不願剪掉的鏡頭中盡快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這就是我在四部《奪寶奇兵》影片中的一貫風格。”③這個電影系列常把難以置信的動作場面堆砌起來,這些場面單獨出現不足為奇,但全部混在一起,配以輕鬆的音樂,則變得像喜劇一樣。影評人理察 · 什克爾認為首部曲是完美的冒險類電影,一連串節奏緊湊的事件令人目不暇接,根本顧不上細想其合理性。另一著名影評人羅渣 · 伊拔則強調,該片從一個危機直衝向另一個危機,沒有任何的喘息;他指出它是史匹堡再度體驗青春的電影,導演當時想拍一部偉大的娛樂片,以及將其與納粹聯繫在一起。④
劇情圍繞納粹德國勢力在埃及塔尼斯附近大肆發掘,希特拉渴望奪取失落多年的法櫃,藉此偷走猶太人的遺產,靠它取得戰爭勝利。影片所見,法櫃是神傳給猶太人的十誡容器,人們深信法櫃擁有神力,誰得到它,誰在戰場上便所向披靡,作為納粹德國和美國陸軍情報部兵家必爭之物,就像《倚天屠龍記》的屠龍刀一樣使人不能自拔。耐人尋味之處在於,與納粹同流合污的考古學家雷內 · 貝洛克這樣形容法櫃:“我們只是在經歷歷史,這就是歷史。”正如羅渣 · 伊拔所言,整部電影都充滿了象徵主義的反納粹畫面以及心照不宣的宗教諷刺;法櫃兩次展現超自然力量的情景,不禁令人想起史詩電影《十誡》(The Ten Commandments,1956),尤其是一眾納粹軍人被一團神聖的天堂之火直穿身體、死無全屍的下場,無異於猶太人幻想⑤借上帝之手懲罰納粹的契機。
無論如何,影片否定納粹主義,敵視帝國主義,夢寐以求的卻是比事實更為彌足珍貴的真相⑥。最終美帝戰勝納粹,法櫃被裝釘入箱,大木箱外印有“陸軍諜報9906753,高度機密,不得打開”字樣,鏡頭由此拉遠,觀眾才恍然大悟,得悉此秘密基地藏有無數寶物,原來塵封於美國的歷史真相,數之不盡。後來《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有暴龍壓軸出場消滅速龍,順勢摧毀旁邊的恐龍骨架陳設。靈氣逼人的法櫃和被復活的恐龍,同樣象徵歷史長河裡某種生命力的延續或古老能量的再現。總而言之,該片表面看來不像導演其他代表作般試圖對人性的洞見或者情感的複雜性大做文章,甚至讓人誤以為它缺乏人情味,但它的底座則是充滿人性而且熱情洋溢,這種不尋常的熱忱自有其不尋常的時代背景使然。
最關鍵者莫過於多個跨洲帝國在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七五年這短短三十年內同時解體,世界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直到吉美 · 卡特當選總統,隨着他的“世界秩序”戰略出台,美蘇冷戰步入新篇章。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上任不久的卡特在美國聖母大學講話:“我相信我們可以有這樣一項外交政策,它是民主的、以進步價值觀為基礎並且為人道的目的而運用我們所擁有的實力和影響。”演說還把減輕發展中國家的痛苦和縮小世界範圍的貧富差距作為美國對外政策的一個基本前提。就在同年同月,佐治 · 魯卡斯為免聽到《星球大戰》(Star Wars,1977)首映的任何負面消息而邀約史提芬 · 史匹堡到夏威夷州度假,並首次談到有關《奪寶奇兵》的合作項目,他們的初步構想和最終方案有否受到總統講話的啟發?卡特的緩和戰略、南方戰略和人權外交政策,似乎與他作為一個虔誠基督教徒的身份分不開,箇中原委會否成為法櫃懲治納粹的創作靈感泉源?
總之,卡特上台後,國家經濟仍在滯脹中掙扎,越戰綜合症和水門醜聞仍深深地困擾着美國人,美國的硬實力和軟實力都在下降。透過幻想片那種跟我們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荒誕不經的建構,對此等消極情緒進行積極反擊,成為該片的附加意義甚至史匹堡的“特殊任務”。這次任務既回應了卡特政府以“世界秩序”戰略為指導、發揮軟實力維護霸權地位的意識形態,又促使盜墓電影的開山鼻祖橫空出世,就連漫威電影宇宙第一階段的《美國隊長:復仇者先鋒》(Captain America: The First Avenger,2011)⑦的人物設計和風格塑造,亦不難看見其影子。然而史匹堡電影自《一九四一》(1941,1979)到《奪寶奇兵》首三集仍保有喜劇特質,其二戰元素和反戰初衷延續至《太陽帝國》(Empire of the Sun,1987)、《舒特拉的名單》(Schindler's List,1993)和《雷霆救兵》(Saving Private Ryan,1998)之時,何以變得極其嚴肅,教人仰天垂淚?
令狐昭
註:
①這些短片通常以主人公似乎陷入無可逃脫的險境結束,以誘導觀眾下次再來看主人公如何脫離險境。張曉淩、詹姆斯 · 季南:《好萊塢電影類型:歷史、經典與敘事》,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一二年八月,第三百○一頁。
②《奪寶奇兵之魔域奇兵》比首集更有占士 · 邦味道,片初男主角跟黑幫爭奪鑽石及解藥,戲謔了占士 · 邦電影;《奪寶奇兵之聖戰奇兵》則玩轉海陸空,並由元祖007辛 · 康納利飾演男主角之父,引證了占士 · 邦電影對此系列的影響。
③理察 · 什克爾著,陳數、悠拉譯:《講故事的人:斯皮爾伯格傳》,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二○一五年,第九十一頁。
④羅傑 · 伊伯特著,李鈺、宋嘉偉譯:《偉大的電影2》,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二○年六月,第四百一十頁至第四百一十二頁。
⑤難怪約翰 · 貝爾頓教授把《奪寶奇兵》系列定義為幻想片。他指出,幻想片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和我們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裡,一切非同尋常的、超自然的、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約翰 · 貝爾頓著,米靜等譯:《美國電影美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年四月,第三百九十五頁。
⑥弔詭的是,印第安納 · 鍾斯在《奪寶奇兵之聖戰奇兵》教導學生:“考古學要尋找的是事實,而非真相。”
⑦這部超級英雄電影於《奪寶奇兵》三十周年上映,導演祖 · 莊士頓曾是佐治 · 魯卡斯的御用概念藝術家和特效員,憑《奪寶奇兵》獲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